梁绪衡想起刚刚分别时张哲明的欲言又止，见张哲明的目光在其他人身上瞟来瞟去，明白了他的顾虑：
“学长，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见梁绪衡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张哲明也就不再犹豫了：
“绪衡，说实在话，你这案子能赢实在出乎我的意料，集园买卖贫家女的案件我见过不知有多少，但像今天这样，不花一分钱就能拿到卖身契，我从来没听说过。因为集园是官办的，集园里的妓女也都是登记在册的，政府每年都能从集园抽不少花捐，所以法官们以往对这个事儿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照以往，卖身契应该是拿得到，不过要花上一笔赎身钱，不偏不倚，谁也不吃亏。本来案子就难，你还是第一次出庭，我不想给你泼冷水，所以这些话我之前都没跟你说，可没想到你竟然赢了，我自然很为你高兴，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判决简直太反常了，但这世间所有的偶然都是有缘由的，这个案子从根儿上就和其他的不一样，你能赢再正常不过了。”
嫌张哲明讲话啰嗦，胡承荫翻了无数个白眼，看在梁绪衡的面子上，才强忍着没说话。
“哪里不一样？”
张哲明环视众人，下定了决心：
“我也是刚刚才听到的小道消息，就赶紧跑过来告诉你了，听说是上面有人关照下来，卖身契必须还给玉大椿，而且那老鸨得不到一分钱。”
此时没有人发现，站在最后的陈确铮皱紧了眉头，看着张哲明的眼神七分无奈，三分厌恶。
贺础安担心地看着梁绪衡，她的脸上波平如镜，声音里也听不出情绪：
“上面？上面是谁呢？”
“打死你也猜不到！”
“学长你就别卖关子了。”
明明偌大的审判庭只有他们几个，张哲明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
“是龙主席！”
除了陈确铮，听到这三个字的没有不震惊的，龙云主席日理万机，竟然会过问一个这么小的案子，大家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胡承荫率先说出大家心里的疑问：
“这就奇怪了，龙主席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事儿说来也巧，有人给龙主席写了一封信，完完整整地讲了玉大椿和林桂芬打官司的来龙去脉，结尾署名为“西南联大一学人”，龙主席看了信之后，一个电话打到法院来，你们哪里还有打不赢的道理？这个写信的人也是不一般，虽然没有留下具体的名字，但是听说那封信通篇鞭辟入里，词句犀利，龙主席很是欣赏，怀疑是出自联大某教授之手笔。你们打官司这个事儿还有谁知道吗？”
梁绪衡低头思忖：
“应该只有我们几人，我们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先生们，连法律系的先生都不知道。”
胡承荫想了想说道：
“那天带我们去集园参观的是社会学系的助教苏汝江，但他只是恰好撞见了大椿投井，后面的事情他也不可能知道。”
陈确铮无奈望天，其他人都默默摇了摇头。
似乎大家的回答也在张哲明的意料之中，他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执着于答案，接着把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来：
“听说那人还在信里说，如果这次昆明地方法院能够秉公执法，还玉大椿自由身，他将写长文登报，让所有人都知道昆明地方法院秉公执法，为百姓谋福祉。俗话说，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咱们好好品一品，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是，如果你们徇私枉法，我一定会把你们的恶行桩桩件件都写出来，登报公开！这招高，实在是太高了！龙主席心里一定清楚得很，西南联大南迁到昆明之后，给昆明的教育界和文化界带来多大的进步，现在联大在昆明甚至整个云南的影响力可是相当不一般哪！可不能小看文人的笔杆子，那威力有时候比枪杆子还要大得多呢！家丑不能外扬的道理，龙主席怎么会不知道？集园的花捐再多，眼下还是名声要紧。要是继续听之任之，走以前的老路子，到时候报纸一登，昆明法律界简直丢脸丢到全中国去了！我之前还琢磨呢，今天的法官怎么这么反常，原来早就被狠狠敲打过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官司怎么打都是赢啊！”
梁绪衡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她也曾经觉得自己有如神助，既然如此，当她知道真的有人在暗中帮她的时候，她应该很开心不是吗？她明明应该很开心啊！当然，她发自内心地为大椿开心，这是千真万确的，但她对司法进步悄然滋长的信心却无声地破碎了。
法官宣布她胜诉的时刻，她觉得这么多日子以来，起早贪黑背法条、查案例、写诉状的辛苦没有白费，她以为蓝雾在证人席上声泪俱下的控诉不光打动了她、打动了旁听席上的众人，也打动了法官。她以为她的一切努力唤醒了法官的正义之心和忏悔之情，然而事情的真相是，她做的所有一切没有任何意义，真正决定成败的竟然是一封信。
她太天真了。
“如此说来，这封信真是帮了大忙了，学长，谢谢你告诉我。”
胡承荫再也忍不住了：
“张哲明，你说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怎么打都是赢啊？”
张哲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想办法找补：
“绪衡，刚刚是我说错话了，你别多想啊，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今天的表现我们大家有目共睹，作为第一次出庭的律师，你的表现已经十分优秀了。”
陈确铮看着梁绪衡，眼神里隐隐透出担忧，他知道此时的她在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笑容看起来有些勉强：
“现在看来，中华民国的司法公正依旧任重而道远啊，我算是改弦易辙、当了逃兵了，学长，未来中国法治的进步就靠学长你了！期待下次见面的时候，学长已经成为一名明察秋毫、铁面无私的好法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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