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廪生听了,暗骂邓源道貌岸然。分明是趁火打劫,非把自己说得那么大义凛然。但此情此景之下又不能将对方得罪得狠了,只好试探着说:“我是愿意弥补过失,但家境实在清寒,拿出不许多银子。”
邓源道:“不拿钱,你用什么表示诚意?磕一个吗?”
陈伯补刀:“银子没有,宅子也行。”
崔廪生一缩脖子:“在下家中仅破房三间,老父老母还要居住,动不得啊。”
邓源气笑了:“那你能拿出什么来?”
崔廪生道:“在下前些年偶然得到一方宋代的澄泥砚,邓兄是晋省人,应该知道这东西的名贵。澄泥砚的制作工艺现已失传,几乎每一件存世的都是珍品。恰好归老世伯是丹青圣手,在下借花献佛,将这方古砚奉上,聊表寸心。”
归庄一瞪眼:“我父亲更不稀罕你的东西。”
邓源眼珠子一转:“那你砚台,很值钱么?”
崔廪生赶紧说:“那是!一来是宋代的古物,二来是大师精工手作,三来物以稀为贵···”
邓源摆摆手打断他:“好了,不必说了,我信你。”
崔廪生正待喜上眉梢,邓源又说:“既然你有这好东西,改日拿出去卖了或者当了,能换不少钱吧。我也不和你多要,就作价五百两。你现在写个五百两的借据,言明月底归还。不算讹你吧?”
陈伯见状,深觉得邓源是个做生意的好手,无声地笑笑。
崔廪生还要分辨,邓源道:“怎么,那砚台难道连五百两都不值吗?”
崔廪生不能打自己的脸,只得硬着头皮说:“若是找个好买主,兴许能麦上五百两。”
邓源道:“所以我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啊,今日是初三,你月底把银子送来就行。陈伯,再给崔相公拿张纸——崔兄,好好写,债主的是归贤弟,不要写错了。”
归庄闻言正要拒绝,邓源冲他摆摆手:“自然,这借据是要放在我这里保管的,我好歹算个中人。”
归庄翻了翻白眼,没有说话。
崔廪生犹豫半晌,发发狠,飞快地写完一张借据,问道:“我能走了吗?”
邓源问归庄:“贤弟还有什么安排?”
见归庄摇头,便笑着对崔廪生道:“如此,便委屈崔兄了,不送。”一拱手,示意陈伯开门。
崔廪生也拱了拱手,悻悻然离去。
归庄不解:“这等小人,不送官府,留着作甚?”
邓源道:“刚才不是说了,做人留一线嘛。其实为了我们好。你想啊,这人心胸狭窄,心地卑污,被逼急了,说不定会狗急跳墙。若送了官府,最轻的是黜革功名,他这辈子就完蛋了,就剩下烂命一条,到时候和我们玩命来,你说犯得上犯不上?”
归庄毕竟聪明,一点就透,但少年心性脾气不小,半晌说道:“太便宜他了。”
邓源笑道:“五百两银子,不便宜了。”
归庄一摆手:“这银子,我可不要。”
邓源道:“等他真把银子送来,咱们再做计较。你和顾绛他们弄的那个诗社,不也处处用钱?就当是崔廪生为昆山文坛做的一点小小贡献吧。”
归庄不禁有些意动,但嘴上仍说:“再说吧,其他人也不见得会要崔廪生的银子。”
折腾半夜,已经是四更天。在过不多时天就要亮了。归庄回家去睡个回笼觉,邓源和陈伯也要继续休息了。
那边崔廪生一瘸一拐走出宣化里,拿衣袖擦净脸上的血污,越想越觉得气闷。本来是想找邓源的把柄,可谁料到稀里糊涂落到他手里,反倒破财五百两。非但这口气不顺,银子也是个大窟窿。家里的端砚确实值点钱,但一时哪里去找合适的买主?
尤其眼下这昆山乱哄哄的,谁有这兴致?
哎,乱哄哄的···
崔廪生不由得抬眼望了一眼亭林街方向。这几日叶家纠集了一伙人围住顾宅,官府装聋作哑,百姓中不少闲汉也自发地加入其中。倒不是义愤填膺,而是觉得万一有机会冲进顾家,便有机会发一笔小财。
顾老相国家里,好东西不少吧···
···
好东西不少的顾老相国家里,这会儿还没熄灯。
长房里乱作一团,仆人丫鬟进进出出,一个个面露惊慌之色。
二更的时候,伺候老太爷的丫鬟在花园发现了昏倒在地的大少爷,叫来家丁把大少爷抬回房间,发现是被人打昏的。
这下顾家上下都慌了神。
莫不是外面那些人已经摸进来了?
顾台硕记得自己已经安排了家丁昼夜不停地在沿着院墙巡逻,怎么还让人进来把大少爷打昏?
更要命的是,行凶那人现下在何处?是不是在宅子里某处潜伏下来,伺机再次动手?
一番紧张的搜检之后,并未发现外人。顾台硕有些犯嘀咕,话里话外要打开库房看看,被顾秉谦一口否决——库房门窗都是铁铸的,没有钥匙,谁也躲不进去。
大少爷还在床上躺着——其实伤势倒不严重,被发现之后,几个老成的家人掐人中、灌凉水,不一会儿便醒了过来。只是宅子被围着,没法出去请郎中,只能先拿家里存的伤药先敷上。顾时俊脑子昏昏沉沉,只记得在祖父院外看到一个黑影,至于对方是谁,一点没看清。
顾家人人自危,谁都不敢睡觉。
顾秉谦也不敢再回自己的房间,便在正房中坐着长吁短叹。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却不能给他带来更多的安全感。
另一边崔廪生已经慢慢走到了亭林街,只见街面上人依旧不少,有的横躺竖卧在休息,有的举着火把四处游走,还有的靠在树下闲聊。他不禁有些佩服这些人的毅力。已经围了两天了吧,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轮班下去吃饭。
再走近些,有认识崔廪生的,便远远地打招呼:“崔相公也来赶趁?”
崔廪生闹了个大红脸,心道我和你们可不一样,读书人的是事,能叫赶趁么?口中道:“夜来读书,想到顾老相国本是衣冠领袖,却自甘下流,与阉党同流合污,做下那许多人神共愤的事,现在又抢夺人口,为害乡里。我学生义愤填膺,夜不能寐。幸而桑梓义民有此义举,齐聚于此讨个说法,我辈读书人岂能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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