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三十二年，九月二十二。
自杨翠微六月二十五日的死期算起，停灵之期只余三日。
青帝真宗立派已久交游广阔，此时应邀前来参礼的人数达到了巅峰，其中先天有三十多位，力境高阶数百，不止真宗山门内住满了先到的客人，连苍墟城里所有客栈都已不剩空房。
商栈会客间，沈鸿娴熟地泡好茶水，微微躬身退下。
“听说几日前洪紫绶这儿不幸失火，倒没想到修复得这般快。”
一身牙白锦袍的中年男子浅呷了口茶水，隔着窗户望向对面新搭起的木楼。
“毕竟只是个木制二层，费不了多少功夫。”
洪范为对面的苍墟城武监蔡光熙添了点茶水，又叹道。
“房屋因我而毁，结果东家却对我的赔偿战战兢兢几番推辞——若是他当初知晓来的是我们这帮人，要做这样的事，恐怕压根不愿把栈子租给我们。”
“洪紫绶说到了点子上，很多事怎么说怎么对，但真要落在下面人身上，反倒成了祸患。”
蔡光熙意有所指。
“那想来蔡大人这些日夜是寝食难安了？”
洪范突然笑道，见对坐之人变了脸色。
“我听闻你与杨翠微、辛文成交情都是极深，所以对度田事不甚挂心，是也不是？”
“交情深浅本是私事，横竖你都没打算用本监的人，某有无挂心又有什么区别？”
蔡光熙一开始还拿捏姿态，但见洪范毫不掩饰推来的灼灼目光，不由降了姿态。
“掌武院开展工作免不了要地方配合，洪紫绶此番砥砺下来应知道青帝真宗在苍墟城之根深蒂固，掌司察学四线常务没有他们配合都无法落实……”
“这我理解。”
洪范打断他的解释。
“所以我纵容了蔡大人这数十天来的观望；但现在形势即将分明，武监仍不落子，是想蒙混过关吗？”
“洪紫绶，你要人我就给人，还待如何？”
蔡光熙前倾身子，呼吸粗重。
“两种可能。”
洪范靠回椅背，竖起一根食指。
“第一种，真宗彻底被压服，向掌武院退赃退田；彼时他们至少十年喘不过气，而权力没有真空，地方一退掌武院必会再进，你们的交情自然化为泡影。
如是，你该帮我。”
而后是拇指。
“第二种，我输了，事情没办成被逼出了苍墟城；回了神京我必要向山长陈报因由，到时苍墟城掌武院置身事外百无一用的事我不止要说，且必然浓墨重彩。
私以为若如是，你更该帮我。”
“洪紫绶你是好来好走，但本官却要长留青州。”
蔡光熙沉默良久，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看来蔡大人长居青州，蔽于此间风云，已不能见天下。”
洪范嗤笑。
“因为山长此番已经举了刀，宝刀出鞘就要见血，若斩不动外头的，那正好用来斩里头的！”
“洪紫绶这是想诈唬本武监。”
蔡光熙心头一空，强笑道。
洪范目光终于放冷，一口喝干茶水。
“山长来之前亲口给我的告诫我帮你复述一遍——本地人在度田这种事情上是利是害、能出多少力，谁都无法保证——话已至此，信与不信在你。”
他推开茶盏，扬首示意送客。
蔡光熙闻言默坐，似乎在辨别言语真伪，半晌后抹了额角细汗豁然起身。
他却是去关紧了门窗，而后回到位置上坐了半个屁股。
“洪紫绶想让我做什么？”
“这几日我从一些本地渠道听说辛文成那边有不少动作，似乎是在暗中串联；蔡大人这边可有风声？”
洪范续上茶水，问道。
“有的，有的！”
蔡光熙赶忙回道。
“这事主要是张昂雄等几个二代弟子在办，想要在杨翠微的葬礼上搅起事端。”
洪范的神情严肃了少许。
武者身具伟力，出挑者常有激烈性格，若受煽动以至于群情激奋，单靠他自己不好收拾。
“这事蔡大人倒是清楚？”
“武者群集本就凶险，但有出格直接就是本地掌武院的责任，辛文成总要先知会我。”
蔡光熙赔笑道。
“既如此，我想向蔡大人要些信息。”
洪范稍作沉凝，提出要求。
“来参加杨翠微葬礼的武者名单，何门何派、在苍墟城落脚处，与青帝真宗是什么渊源。”
按大华律例，高阶武者入城需要向掌武院报备——这不是强制也没法强制——但奔丧吊唁之事堂皇正大，为此而来的武者没必要徒增是非。
蔡光熙闻言松了口气，即刻应下。
······
当日午后。
洪范换了本地士人的常服，戴了帷帽独自出门。
以如今局势商栈边有人盯梢是必然的，但要盯住一位先天就不现实了。
苍墟城心，丧棚摆了三个月，牌位前已无哭声。
隔了一条街，悦来客栈。
店门虚掩，隔断了日光与街市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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