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李自成论得失（下）
对呀！李自成这样一问，顾君恩等人才意识到，要说宽，多尔衮比当初的大顺朝宽多了，他为什么没遭遇降臣反复？
“莫非是清虏没追赃的缘故？”顾君恩试探道。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李自成料到他们猜不对，摆手笑道：“但却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清虏一直在打胜仗！”
真是醍醐灌顶啊！众臣顿时恍然大悟。
大顺朝一路奏凯的时候，可不就是没人反复嘛！因为谁都知道那将是死路一条，而打了败仗就不一样了，你连自保都尚且不能，若非死心塌地，谁会陪着你殉葬？
所以，所失并不在宽，而在打了败仗！只要打了败仗，别说是降官降将，就是本朝的官员，不也多有叛逆吗？牛金星，杀害白旺叛降清虏的王体中，还有王进才，以及那些中途逃亡的官员们，他们的行径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众臣心悦诚服，一齐拱手说道：“陛下所见甚是，臣等不胜钦服。”
仅仅指出这一点，李自成并不满足，接着说道：“楚霸王说他败于汉高祖，是‘天之亡我，非战之罪’，而朕则实实在在是战之罪。但是，既然是战之罪，诸卿为什么没有离朕而去？数十万将士为什么没有离朕而去？可见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确实如此！可是，是什么“更深层的原因”呢？众人全都不得要领，不仅是亲身经历了那段惨痛失败的四位大臣，便是郭金台这个“敌臣”也提起了兴趣，全都全神贯注地等着皇帝的下文。
李自成却喝了一口茶，换了个话题，说道：“顾卿，都知院下道手令吧，着各路主将和地方官员，凡有归顺我朝的明朝文官武将，应予优待，但不得录用任事，一体道送长沙，诣阙候补。”
“臣领旨。”顾君恩拱手答道。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这就又要说到宽严的问题了。甄别是必要的，防范也是必要的，但总要有个度。这个度划在哪里呢？估计有人会说宽猛相济，可这是废话！是个人就知道宽猛相济，就像发生了天灾，是个人就知道应该赈灾，但关键是如何赈灾。钱打哪里来？粮打哪里出？灾民如何安置？灾后如何重建？怎样防止贪墨？这都是具体的事务，岂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轻描淡写一句赈灾就能解决的？朱由检（崇祯帝）就不知道赈灾吗？他不是不知道，而是做不到。他太飘了，不接地气，说漂亮话一个顶俩，办实事就什么也不是了，结果就只能一根绳子吊死在煤山（今北京景山）上。”
说到这里，他看了郭金台一眼，见郭金台有些难堪，便把话题又拉了回来，说道：“扯远了，接着说宽猛相济。如何才算济？朕的意思是两个字：人心！”
争取人心这件事，李自成都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但他仍然觉得说得不够透彻，所以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开始了长篇大论：“所谓人心，士心民心也。二者既相同也不同，需要兼顾。我朝之前施行免粮免役和追赃助饷的政策，民心大悦，所以应者云集，风头一时无两，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政策也让我们丢了士心，所以现在才要推行新政，要达到士民皆安的效果。这就是说，对官员士绅们要宽容，不要轻易伤害他们的生命和财产；如果人品端正，确有干才，也不要埋没了人家，该让人家出来做事就让人家出来做事。这叫做‘待之以宽，甄之以严’，既不牛骥同皂，也不兰艾同焚，大概可以当得起宽猛相济这四个字了。但是士心和民心之间有没有侧重呢？当然应该有所侧重。朕起于布衣，本是一介驿卒，若非饥寒交迫，求生无路，谁会造反，去做这掉脑袋的勾当？我大顺之所以能够立国，本就是官逼民反的结果，因此穷苦百姓才是我朝的根基。”
说到这里，他看向顾君恩等人，问道：“卿等现在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当初却与朕一样，也不过是个落魄之人，都是因为受尽了贪官污吏的盘剥和欺压，痛恨这个世界的不公，所以才走上了造反这条路，想要创造一个没有欺辱压迫，人人安居乐业的新世界，是吧？”
大顺朝的众文武，除了明朝投降来的，武将自不必说，全是贫农、矿工这类社会最底层的出身，文臣则多是生员、秀才出身，连举人都凤毛麟角，基本只是些名义上高贵，实际却贫困潦倒的人。
顾君恩等人正是这种情况，听皇帝如此说，虽然被揭了老底，但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纷纷拱手说道：“陛下明见，臣等正是因此才誓死追随陛下的。”
李自成点点头，接着长篇大论道：“所谓同利相死，同情相成。诸卿没有弃朕而去，将士们没有弃朕而去，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所以我们不能忘本，不能自己日子好过了，就忘了百姓的疾苦。只要有百姓的支持，即使遭遇更大的挫折，又有什么可怕的？因此要有侧重，要让官绅们让利，不能让他们只顾自己聚敛，不管别人死活。真要不管别人死活，到头来只能是自己也别想活。涸泽而渔岂是明智之举？至于具体怎么做，朕看至少要有这么几条：免徭薄赋算一条，授田劝耕也算一条，减租减息算不算呢？朕看也要算的。田税不到一成，地租却收到六七成，听说有的地方竟达到了八成，合着佃户辛苦一年，都是给田主忙活的，这不是敲骨吸髓吗？各种巧立名目的高利贷就更不用说了，半年的利息就能赶上本金，这和明抢又有什么区别？都不合理，都要改！另外，官绅免粮也要改。我们要尊重读书人，但尊重不是白养活。哪有地租照收、皇粮不纳的道理？官绅一体纳粮才是正理！可是这样一来不就伤害到士绅的利益了吗？所以朕说，民心士心二者既相同也不同，需要兼顾。一定要把握好度，不能像以前那样顾此失彼——当然，怎么兼顾是诸卿你们去考虑的事。朕只管原则，只看效果。这中间的细则和推行，要靠你们。”
“陛下圣明！臣等敢不尽力！”顾君恩等大臣一齐拱手说道。
郭金台也暗暗点头，虽然他对官绅一体纳粮颇有微词，但并不妨碍他得出李自成很务实，也很有头脑的结论，觉得这个皇帝既不轻信也不多疑，举重若轻，宽严有度，所提出的方针政策很有针对性。
“不过，”李自成又接着说道：“有一条要说明一下，以免诸臣误会。贪官污吏，贪的是明朝的钱，该由明朝的皇帝来治罪，只要在本朝不贪，朕可以对他们既往不咎。但是鱼肉百姓就不同了，因为贫苦百姓才是本朝的根基，朕岂能任由别人动摇国本？对诸如黄朝宣之流的恶官恶霸，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顾卿，你再下一道手令，着警部给朕细细查访，凡有这类为害地方、怙恶不悛的败类，不论在官在民，一律锁拿问罪，公判公决，绝不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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