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我就在家里这个小土房子里，陪着娘看书了。
我发誓一定要让娘闭上眼前，看到我考上大学。
以后，我就把自己关在这个土屋子，屋子是一个土炕，土炕上铺着一张缺边少沿的凉席，凉席上放着一张吃饭的方桌，方桌上摆满了书。书旁是土里土气的我，两腿贴着炕沿，屁股坐在炕边，斜着身子趴在桌上，一手摁着纸，一手握着笔，埋头做题，抬头思索。面对着黑黑的土墙、薄薄的窗纸，思绪就像大海一样，涌起波涛，翻起浪花，扬起风帆，冲向那个理想的彼岸。
可能我的精神，感动了上帝。这天，一个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小叔，小叔。随着小叔的叫声，我的一个侄子刘洪昌走进屋里。
刘洪昌是和我一墙之隔的临居刘宪臣---曦龙哥的大儿子。
曦龙哥和我是一个老爷爷的孙子。曦龙哥的家，和我家是一墙之隔。他家的枣树，接着墙头伸进我家的院子里，也盖在我家的东房上。那甜甜的，脆生生的小枣，红的像玛瑙，我一伸手就能够到，但我不敢够。爸爸不让。小时候，我经常去他的院子里玩耍。他总是搂着我，抱着我，给我大饼子、窝窝头吃。在他温暖的小土房子里，在他阳光普照的小院子里，在他绿绿的高大的枣树下，我大口吃着曦龙哥给的饼子、窝窝头时，就傻乎乎地望着他那张慈祥的脸。看着我的傻样子，他就来摸我光光的头，满是泥土的脸，还不断拍我光光的小屁股。他说：好吃吗？我说：好吃。那个时候的大饼子、窝窝头，比现在大鱼大肉好吃多了，也比吃那上千元的大席香多了，美味多了。所以我吃大饼子、窝窝头时，就从嘴里流下许多干粮沫子，他就捧着大手接，接下的干粮沫子，再放到自己的嘴里。小时候，春节曦龙哥也常领着我们老刘家的人，去上坟磕头。先到老坟上磕，再到其它坟上磕。曦龙哥说：这是最老的爷爷奶奶，磕！我们就都把头拱到地上。曦龙哥说：这是老爷爷老奶奶，磕！我们又把头拱到地上。后来平坟，刘家那片老坟没有了，我们就在路上向着地里磕。曦龙哥说：祖宗的坟没有了，咱们得把祖宗装在心里，磕！刘家的子孙，在路上趴了一片，额头拱进土里，屁股撅到天上，然后挺起胸，抬起头，又羊羔跪乳似的，望着埋着老祖宗的那片深情的土地。
后来我长大了。曦龙哥还是把我看成是个小孩子。一九七二年，我到第九村去挖河，曦龙哥是给我们民工做饭的，经常到工棚里来看我。有一天，我感冒了，他做了一大碗的姜汤，碗里冒着扑鼻的热气，漂着绿绿的葱花，端到我的嘴边让我喝。他又看到了我满手的水泡、血泡，可能看我是个才十七岁的孩子，不该到这地方来受罪吧，就坐在我们铺在麦秸和塑料布的被褥上，搂着我，把姜汤一口口地喂进我的嘴里，一边喂，还一边掉泪，那泪都滴到我碗里，滴到我的腿上了。我说：哥，你哭什么呀，不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感冒吗？他擦了擦眼上的泪，鼻子抽囊了一下，笑了。
有时候，曦龙哥善良得就像一只纯正的小棉羊。那年，我们村的胶管厂刚办，做饭没有菜，他给大伙做饭，就熬了一锅汤。人们一看辛辛苦苦干了一天，没有菜吃，就急红了眼，和他吵，和他闹。好几个人把手里的碗敲得当当响，一边敲还一边呲牙咧嘴地说着风凉话。他只是笑着说：“兄弟爷们，厂子刚办，好多事情没有准备好，菜也没有来得及买。这是我的错，明天补上，明天我保证让大家吃上一顿香喷喷、舒服服的好饭菜。对不起，今天对不起了呀。”他一边说着，一边虔诚地举起双手，合在一起，弯下腰向大家作揖。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竟然噗的一声，把油灯吹灭了，然后一抬手，就把那锅汤掀翻在地。这回要出大乱子了，要打成一锅粥了。曦龙哥却没有打，也没有骂。他轻轻点上油灯，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做成的一大锅汤，冒着热气，漂着油星，流了一地，蹲下身子，抱着头，噗嗤噗嗤地掉眼泪，还是哥们、爷们地叫着，一声又一声地对不起。
曦龙哥最喜欢为别人做事。村子里有红白事，人们都会看到这个圆脸、憨厚扎着白围裙的人，在院子里，在冒着热气的火炉前，添柴烧火，在灶前的菜板前，弯腰低头，舞动菜刀，有节奏地切着菜。抬起头来，他挥一把脸上的汗，在围裙上，抹一把手上的水，把那张憨厚的笑脸，送给站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从青年到壮年，从壮年到老年，村里这样的苦差事，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有一天，他做着饭，突然觉得胸中难受，一口血吐在地下，接着就大口大口地吐起来，然后，他一头栽倒在地，倒在还在旺旺地燃烧的火炉前，倒在那堆满锅碗瓢勺的案板下，倒在那一大片鲜红的血液中。坐起来，他还是那样傻笑着。
曦龙哥可能就是上帝派来的善神，看到我需要帮助，就让刘洪昌来帮助我了。
刘洪昌比我小几岁，这个时候，在社办高中代庄中学读书，这年也参加高考。
他说：“小叔，我爸说，叫我每天放学回来，都要到你屋里来一趟，把学校的信息带给你。”
我笑笑：“我曦龙哥要你做我的信鸽啊。今天有什么要告诉的呀？”
他说：“小叔，有哇。你做下这套物理题，老师说，是从梁集县办高中要来的。”
我顾不得和他说话，就看那题。还行，我都能做下来。
“小叔，你再看下这套数学题，是我们今天才考的。小叔，有一道题，挺难的，我们学校的学生一般都不会。你看看。”
我看了下那道题，就在纸上唰唰得写。还不错，我做下来了。我说：“你看，是不是这样做？”
他说：“对，老师也是这么做的。”
刘洪昌就像一个载着知识的信鸽，每天都会给我带来新的东西。他又像传说中的吴刚，每天都会从遥远的月中飞过来，把那杯香甜的桂花酒捧到我的手里。
这段日子里，娘的脸上，总是充满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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