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柱做里正多年。
可以说,他让大伙抢收时,全体村民也没有这般齐刷刷冲他喊过话。
犹记得,那年下雹子提前抢收粮食,稀稀落落只二三百人回应他,那就给他激动够呛。
那年那天,心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芽,他感觉那时候的他才是真的里正。
而如今,近千人的喊声,可想而知有多么震撼他的心。
且越来越多的村民聚集过来,放眼望去,密密麻麻要站满村口。
一张张脸,一双双眼睛正看向他。
刘老柱知道,说出花来也压不住了。
刘老柱走到村旗旁边,扯扯正迎风飘扬的村旗,字简单,他认识,上面绣着二,想必应是村里绣工最好的孙家婶子绣的。
孙家婶子在他小时候还给过他饴糖吃。
想到这,刘老柱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啊,他们二道河明明也是人口大村,这些年却一直在缩脖子过日子。他手上不自禁用力攥紧这块村旗,还一不小心给布裂开一条缝子。
这是多少年前的布?已经糟烂成这般。
刘老柱又看向路两旁一排排小孩子们。
他车刚到村口那阵,就是这些小混蛋们,突然像从天而降的猴子似的,从各个大树上跳下来拦截他车,还要什么“口令”。
没有口令,“那你找谁呀?”,我是你们里正爷爷。
你们猫在树上为何,淘得没边了。
小混蛋们叽叽喳喳告诉他,里正爷爷,我们不是淘气,您可下回来了,我们怕王家沟上门打人在放哨。
刘老柱见孩子们身后,有一堆堆跟坟包似的柴垛被烧的痕迹。
难怪孩子们怕。
刘老柱又扭头看向大家,一一看过去那些受伤的人,连老里正的亲弟弟四伯也已经脚脖绑了木板。
咋会忘,老里正咽气前还在紧紧握住他手。
不知为何,他此时竟然开始想象如若有天他不在了,他这个前里正的家人会不会也受这罪。
咋会忘,老里正一辈子确实没啥大本事,自己家也没过上多好的日子,可在送葬时,全村一人不落去送行。
那他呢,他死那天,包括他老父老母葬回村里那天,村里人路过坟包会不会谁逮谁吐口吐沫。
最后,刘老柱的目光再次定在小儿子刘靖栋身上。
他和胡椒都已过五十岁,成家三十余年陆续有过八个孩子,却只活下来仨。
他对大闺女都当宝那么对待,更不用说多年后才得来的小儿子。
眼下孩子眼圈通红,说舍不得他这个爹在外面再给人做狗腿子,还拿出先生教的做人要有风骨,终于学习这些年能说明白一句文绉绉的话了。这话,却让他无从反驳。
而压断刘老柱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胡椒忽然当着村民们面前大哭起来。
他老妻哭得像个委屈孩子般在告状道:“四伯,七叔,乡亲们,我也不怕丢人了,我才晓得我家孩子他爹不容易,他五十多岁了,说被人卷几脚就卷几脚,就那王家沟里正指使的。”
四伯惊讶极了:“柱子?是不是因为捞鱼的事才挨踢的?”
刘老柱却像没听到有人叫他般,背着手眼圈通红,忽然快步朝家走去。
他不需要安慰,今儿个算是丢了大脸。
村里人都知道他在外面被骂是王里正的走狗,这又晓得他在外面被人踢,甭管什么安慰话也无法弥补他的面子。
同时心里也琢磨着:反正他大儿子那事,王里正找县衙名单已经传下去了,就不信敢撤回。那事又不是单给他家办,撤回那些里正不也遭殃了吗?那以后谁还会给王里正当狗!
所以还是那句话,只要能保住他这三根苗苗,他就啥也不怕。
捞吧,大伙愿意干啥就干啥,那不是在制作船只吗,接着制。
他当那恶人去呢,他图啥?!
在刘老柱气哼哼倔哒倔哒路过队伍中的许老太时,许老太也在心想,你走是啥意思啊?还把你媳妇扔下了,你媳妇在那面哭得跟三岁孩子似的,啧,你可是里正。
但甭管你啥意思,这面还有事着急等着办。
许老太可没管刘老柱那些复杂情绪,追上去就递过两张纸。
伴着胡椒的哭声和村民们的唏嘘声汇报,一,没有倒数五位罚粮的村民,就没有一个表现不好的,整个二道河村史无前例空前一致对外,且已完美完成刘老柱走前布置的任务。
另一张纸是:“麻烦里正大哥,给大伙开证明文书去领渔盐。”
刘老柱这才好像想起许老太。
他看一眼许老太,又看一眼,到底没忍住,站住脚往回倒退几步道:“你?!”
许老太回望刘老柱不躲不闪:
“我怎的了,不是,你那是啥眼神?我没拿一文钱工钱帮你管事,当着大家面儿你自己说,是不是你找的我?人家我说我不干,你非让胡椒撺掇我干。”
刘老柱咬牙道,“对!”
你还想干啥,你好得很!
他刘老柱虽说没啥大本事,但这辈子看人还真没怎么看岔过,唯独这个婆娘,他可真是……
如若时光能倒回,他要是不放心面前这婆娘会在村里消停待着,那他宁可不带媳妇离村,也要带走这婆娘进城玩一圈儿,只玩就行,他给花钱的那种。
“既然对,那你看渔盐……”许老太又往前递递手里纸,有的人家鱼多到再不腌就要臭了,心想各家需要的斤数还是你儿子写的呢,而且连你家水缸里都是鱼,你还不赶紧给批盐条子。
所以刘老柱当日回来给王里正表现看了,那就是没批评任何一个人,倒是批了盐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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