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族再清贫,持的是累世积累的清誉风骨,是经学传家、诗礼簪缨的文化正统与政治资本;而南宫家再富有,在江东根基再深,也不过是籍籍无名、靠武力和土地起家、缺乏文化底蕴与清望的“浊流”豪强,是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势力。更何况,南宫家还有那段资助黄巾、意图不轨的,足以让整个家族瞬间倾覆、万劫不复的旧事,这更是蔡家这等向来标榜忠君体国、维护朝廷正统的士族所鄙夷、不齿,甚至要划清界限的。而蔡邕公,身为当世鸿儒,海内文宗,学问渊博如海,其关注点自然更多放在学识修养与品行操守上,对他那位蕙质兰心、精通典籍、言行举止皆符合士族规范的义女苏笑嫣,自是更加看重、亲近,时常亲自指点学问,这也是人之常情,符合其身份。
想到这里,赵空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气息在寒冷的窗边迅速凝成一团模糊的白雾,旋即消散。世家大族的盘算,利益交织的罗网,远比江湖上的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要复杂、幽深、冰冷得多。
“你的心思,我岂不明白。“赵空望着灯焰轻声自语。案上摊开的《兵备》久久未曾翻动,各营冬季被服补给情况的汇总,朱笔批注才写了一半,浓稠的墨迹在竹简上缓缓晕开,尚未全干。
他整理了一下略微褶皱的衣袍,抚平那并不存在的痕迹,决定不再空自担忧,要去隔壁亲口问一问,听一听。有些话,他需得与大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哪怕只是听他亲口说出那个自己早已预料到的、冰冷的答案,也好过在此徒劳揣测。
穿过连接两府的那条铺着平整青石板、两侧高大墙壁上绘着宛城风物与先贤典故壁画的内廊,壁上的彩绘在廊灯映照下显得有些斑驳朦胧。值守的亲卫皆身着玄甲,腰佩环刀,见是赵空,皆无声地躬身行礼,甲胄发出轻微而整齐的摩擦声,动作划一,显是平日训练有素,军纪严明。他微微颔首,目不斜视,径直走入那扇象征着南阳最高权柄的太守书房。
他起身行至廊下,值守的亲卫见是他,立即躬身行礼:“赵都尉。“
相较于都尉府的简练实用,太守书房更显恢弘、厚重,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地面铺着厚厚的、暗红色的西域绒毯,吸去了所有的脚步声,营造出一种极致的静谧。
四壁除了顶天立地的黑漆书架,还悬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笔法苍劲的山水画,以及一副用金文书写、笔力遒劲沉雄的《为政箴言》帛书。孙宇正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那幅几乎占据整面东墙的巨大、详尽的南阳郡精细舆图之前。他依旧穿着白日里的玄色暗纹深衣,宽大的衣袖自然垂落,墨玉冠束起的长发一丝不苟,纹丝不乱。
烛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道冷硬而孤独的轮廓,仿佛他整个人都已与这沉沉的夜色、与那幅描绘着江山社稷、万里河山的舆图融为一体,难以分割。唯有领口与袖缘以银线精心绣制的、繁复而流畅的流云纹,在跳动的光线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寒星般冷冽、遥远的光泽。
“大哥。”赵空在距离那张宽大厚重的黑檀木书案约五步远处停下,出声唤道,声音在过分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起了一丝微弱的回音。
孙宇并未立刻回头,依旧如同亘古存在的雕像般凝视着舆图,他的目光仿佛化作了有形的刻刀,在那山川河流、城池关隘、兵力驻防标记上细细游走、衡量、推演。舆图上,代表伏牛山张曼成匪患的区域,被朱砂笔醒目地、重重地圈出,猩红的颜色如同一个刚刚裂开的、流着脓血的疮疤,刺目惊心。旁边还以极其细密工整的小楷,标注着几个最新的兵力部署与推测的贼寇据点动向。
良久,他才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疲惫,如同被拉至极限的弓弦,虽未发出呻吟,却已承载了超越极限的千斤重负。
赵空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默默顺着那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目光望去。“还在为伏牛山的事烦心?”他问道,语气中带着兄弟间无需掩饰的、深切的关切。
孙宇缓缓转过身,烛光终于完整地映照出他的脸庞。他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缺乏血色,眼下有着明显的、浓重的青影,显然是连日操劳、殚精竭虑、睡眠严重不足所致。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双眸子,依旧锐利如即将离弦的鹰隼之箭,深邃如不见底的万丈寒潭,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迷雾与精心的伪装,只是在那锐利得令人不敢逼视的深处,似乎隐藏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或不愿承认的迷茫与挣扎。
“烦心之事,又何止伏牛山。”
他走到那张宽大厚重、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黑檀木书案后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陷入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中,指节分明、却因久握笔杆而略显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如同心跳般的“笃笃”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指了指靠近火盆、铺着柔软锦垫的一张紫檀木圈椅——那是南宫雨薇前几日来时,常常安静落座的位置,示意赵空也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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