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劭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南宫晟几乎要被怒火和屈辱吞噬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异样的涟漪。这叹息并非同情,更像是一种超越了当下立场、俯瞰众生挣扎的悲悯,莫名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被层层包裹的角落。他狂暴的情绪如同被针扎破的气囊,骤然一滞,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更加激烈的怒吼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闷的、带着血丝的哽咽。
他不再死死瞪着赵空,也不再去看那诱人却遥不可及的酒食,而是颓然地、更深地低下了头,散乱的黑发彻底遮住了他的脸庞,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被铁索紧紧束缚的胸膛,以及微微颤抖的肩膀,昭示着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惊涛骇浪。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绝望、迷茫与疲惫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缓慢地淹没他。
孙宇敏锐地捕捉到了南宫晟这细微的变化。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深处,似乎有极淡的微光一闪而逝。他依旧没有开口,但原本随意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调整着某种节奏。赵空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转变。他看了孙宇一眼,见对方没有任何表示,便也按捺下继续施压的念头,只是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着南宫晟,不放过他任何一丝一毫的动静。
客厅内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压抑不同,多了一丝探究、等待与不确定的意味。良久,是南宫晟自己打破了这片死寂。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干涩,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砂砾中艰难挤出来的一般,带着一种浓重的疲惫与自嘲:
“生路?光耀门楣?”
他低低地重复着赵空刚才的话语,发出一串破碎而苍凉的笑声,“呵呵……赵都尉,你说得……可真轻巧。”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不再充满攻击性,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望向主位上的孙宇,又扫过许劭,最后定格在赵空脸上。
“你们……高高在上,手握权柄,自然可以轻易评判他人的生死与选择。”他的声音渐渐有了一丝力气,却充满了苦涩,“你们可知,我南宫一族,为何会与太平道牵扯如此之深?难道仅仅是因为……野心吗?”
他仿佛不是在问谁,而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亦或是在向这冷漠的命运发出质询。
“江东之地,吴郡四姓,顾、陆、朱、张,盘根错节,把持州郡,垄断仕途。他们视我们这些后来崛起的、以武立身的家族为何物?是鹰犬,是打手,是需要时利用、无用时弃如敝履的工具!”南宫晟的眼神中燃起一丝压抑已久的愤懑,“我南宫氏祖上也曾阔过,相传乃是西周南宫适之后!可八百年沧桑,分支零落,迁至扬州山林,与山越杂处,恳田经商,早已被那些自诩高贵的士族视为蛮夷、视为异类!”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铁索随着他胸膛的起伏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黄巾乱起,天下动荡。伯父……还有族中一些掌权者,他们看到了机会!一个或许能打破这数百年桎梏,让我南宫氏不再仰人鼻息,真正跻身世家之列的机会!”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对往昔决策的复杂情绪,“资助黄巾,搅乱江东,火中取栗……是,这是与虎谋皮,是取祸之道!我父亲当年就极力反对,可他……人微言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那是对家族内部裂痕与父亲无奈离世的隐痛。
“后来,事败。黄巾主力被剿,我南宫家虽未暴露,却也元气大伤,更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堂兄……南宫晟他,便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他天赋卓绝,心比天高,却亲眼目睹家族的困境与屈辱,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太平道上,认为只有依靠太平道的力量,才能实现家族的夙愿,才能……报仇雪恨。”
他口中的“堂兄”,指的似乎是他自己,又似乎是在用第三人称来疏离那份沉重的责任与执念。
“你们以为,我们愿意永远躲在伏牛山的阴影里,过着朝不保夕、如同老鼠般的生活吗?”南宫晟的目光再次看向孙宇,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张曼成刚愎自用,白歧、黄崆各怀鬼胎,太平道内部亦是倾轧不断。宗仲安……他那样的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心思莫测,谁又能保证他会一直站在我们这边?王瀚不就是在张角死后便消失无踪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了连他自己都感到震惊的话:
“伏牛山……早已是一艘四处漏水的破船! sinking ship!”
这话一出,客厅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赵空眼中精光爆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没想到南宫晟会如此直白地承认太平道内部的危机。许劭抚须的手指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而孙宇,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他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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