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已过,南阳郡北境的官道上,落叶堆积如毯。
议郎崔钧端坐于皂盖朱幡的轩车中,车厢以香樟木制成,四壁悬挂素绢,绢上绘着《孔子问礼图》。他年不过二十五六,面容清雅,头戴二梁进贤冠,身着石青色绣云纹官袍,腰束黑锦带,悬一枚青铜官印,印绶是象征六百石官员的墨色绶带。此刻他正襟危坐,手中握着一卷《盐铁论》,目光却落在窗外缓缓后退的秋景上。
崔钧,字州平,冀州博陵崔氏子弟。其父崔烈,当朝廷尉,去岁以五百万钱买得司徒之位,被雒阳士林讥为“铜臭司徒”,成为崔氏一族洗刷不去的污点。崔钧自幼苦读经史,年方弱冠便以“孝廉”入仕,累迁至议郎,在尚书台参与机要。他素以刚直清廉自诂,常于朝会中直言进谏,与那些阿附宦官的朝臣泾渭分明。也正因如此,当司徒袁隗提议遣使核查南阳时,他成了最合适的人选——既出身名门,又与孙宇无旧,更关键的是,所有人都相信,这个以“清流”自居的年轻人,绝不会因私废公。
虽然都是经过廷议、诏令的使者,刘和背后是天子,是恩赏;崔钧的背后是士族,甚至可能是崔烈。谁都知道蔡家对孙宇守护南阳出力颇多,蔡讽又是卫尉张温的妻弟,蔡讽如此出力帮助孙宇,背后张温肯定知道。即使朝堂上张温不为孙宇说话,也逃不脱干系。
“崔君,前面就是鲁阳关了。”车外随从低声禀报。
崔钧收起书卷,掀开车帘。秋风扑面而来,带着山野的枯草气息。官道两侧,原本应矗立着汉廷驿站的夯土墙垣,此刻却只剩残垣断壁,焦黑的梁木斜插在瓦砾堆中,几只乌鸦立在断壁上,发出嘶哑的啼鸣。这是去年黄巾军张曼成部南下时焚毁的驿站之一,至今未及重修。
“停车。”崔钧道。
轩车停下,崔钧躬身下车。他脚踩鹿皮靴,靴面已沾满尘土。环顾四周,只见官道旁的山坡上,新起了几座简陋的茅屋,有妇人正在屋前晾晒野菜,孩童在废墟间追逐嬉戏。见有官驾到来,妇人们慌忙拉着孩子躲进屋里,只从门缝中露出惊惶的眼睛。
“去问问。”崔钧对随从吩咐。
片刻后随从回报:“是去年逃难至此的流民,见驿站废墟可避风雨,便在此结庐而居。他们说……南阳郡府每月会派人送来些粟米,让他们清理官道、修补路基,以工代赈。”
崔钧默默点头。他想起离京前父亲崔烈的叮嘱:“州平,此去南阳,你要查,但不能查得太深。孙文韬是天子的人,袁隗想借你的手扳倒他,你若真查出什么,得罪的是天子;若查不出,袁家又会说你无能。这差事……难啊。”
更难的是,崔钧的堂兄崔林,此刻正在魏郡太守孙原属下任县令。孙原与孙宇是同胞兄弟,这层关系让崔钧的处境愈发微妙——查得严了,伤及堂兄前程;查得松了,又负朝廷使命。
“公子,要继续赶路么?”随从问。
崔钧正要答话,忽闻远处传来马蹄声。他抬眼望去,只见官道尽头尘土飞扬,五骑如箭般驰来。当先一骑是个中年将领,身披皮甲,外罩绛红战袍,腰间悬弓,马侧挂箭囊。来人至轩车十丈外勒马,翻身下拜:
“南阳都尉司马黄忠,奉太守令,恭迎天使!”
声音洪亮如钟,在山谷间回荡。崔钧仔细打量来人,见他年约三旬,面庞黝黑,颔下短须如戟,一双虎目精光四射,虽跪拜行礼,背脊却挺直如松,显然是久经沙场的悍将。
“黄司马请起。”崔钧虚扶一把,心中暗忖:孙宇派此人来迎,是何用意?黄忠虽只是都尉司马,却是赵空嫡系,在南阳军中以神射闻名,更在宛城之战中阵斩黄巾渠帅三人。派这样一位战将来迎接,既是示敬,也未尝不是示威。
黄忠起身,目光扫过崔钧的车驾和随行护卫。使者队伍约五十余人,除十余名崔钧自家的部曲私兵外,其余分属两支:二十人身着赤色戎服,外罩玄甲,头盔红缨——这是护卫帝都的南军缇骑;另有二十人穿着深青色武官服,腰佩环首刀,举止间带着官署文吏的刻板,应是太常寺派出的仪仗护卫。
“崔议郎一路辛苦。”黄忠抱拳道,“太守已在宛城备好驿馆,请天使随某前行。此去宛城尚有百里,途中需经过三处险隘,某已令郡兵沿途警戒,必保天使无恙。”
崔钧微笑:“有劳黄司马。只是……”他看向那些躲在茅屋中的流民,“这些百姓,真是郡府安置的?”
“是。”黄忠坦然道,“去岁黄巾乱后,南阳流民逾万。太守令各县收容,以工代赈。修路、筑城、垦荒,凡出力者,每日可得粟米二升。如今已安置七千余人,余者也在陆续安排。”
“每日二升……”崔钧心中默算。一人一日二升,七千人便是一百四十石,一月便是四千二百石。这对历经战乱、府库空虚的南阳郡来说,绝非小数目。孙宇竟能支撑下来,要么是真有治国之才,要么……便是暗中动了不该动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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