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保衡怒甚,吼了几声,跳起来便往后面走。也不理会迎候的婢女,径直到了玉叶堂后面,没有笑声,也没有语声,只有檐铃在响,一众婢女都木头似立在门两侧。韦保衡过去,门便开了,青鸾迎了出来,要说话,韦保衡将手一拦,兀自进去了。
室内垂了帷幕,遮得黑夜也似,只在外间点了一盏灯。韦保衡进去便将一壁帷幕扯开了,窗口透入光来,那种阴森感便消逝了不少,床帐也便愈发有了光辉,只是公主的脸上还是暗淡无光,不到两旬,人已脱换了形样。韦保衡呆看了一会,唤了两声“殿下”,抚了抚公主的脸额,又拿了拿手,便退到一边榻上坐了,他心里已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人无厚德,物忌全盛,也许是自己不合动心恋她,天下岂有是理,无病无灾,事事足愿!
记得去年赏梅联句以后,公主屡次搂着他的脖颈耳语道:“韦郎,韦郎,妾心已足,死亦无恨!”他的心还未足,可听了她的喃语,他也愿意,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子而宿帐,半载相和,归家人世已历三百年,是所谓欢情诚短,俗务苦长也!做唐“萧史”、李“弄玉”不亦美乎?是时不死,乃成今日之忧!
韩宗劭的话还是很准头的,日光敛尽,秋虫呤夜时,公主便在连珠帐里发出了一声带愁带苦的喘息。韦保衡一下便从恍惚地状态中挣出来,弹起来,唤过去道:“殿下,醒了?”公主脸上便有了笑,还未坐起便说:“韦郎,何时回的,也不唤我!”韦保衡抱扶着道:“唤了的,嘴中可干?”公主摇了摇头:“得大声,不大声便醒不来的!”韦保衡眼泪便夺眶而出,忍也忍不住。公主脸上着了两颗,抬了头,笑道:“没事儿的,年初也这样的,捱些时日便好的!”韦保衡点头道:“我别有疼卿处!”
俩人相偎了好长一会,公主突然想起道:“韦郎,我梦见潘妃了。”韦保衡道:“潘妃?”公主道:“潘玉儿(注:南齐废帝萧宝卷之妃)。”韦保衡道:“是她,如何来?”公主道:“她穿着一身绛色衣裳,踏着莲花,问我要九鸾玉钗,我不肯,嗔她,她也不肯走,也不知好不好的!”韦保衡道:“梦由心造,都是那根钗子生出来的,无所谓吉凶。卿要觉着不安,再梦着予她也罢,予了她,病或者便好了!”公主摇着头道:“我不,君所赠,死也不弃!”韦保衡道:“梦中予了,钗还在妆台匣内!”
公主摇头道:“赠钗时语,君忘了么?”韦保衡道:“如何忘了的——思卿心头乱,恋卿久不变,故作九鸾钗,刻玉寄此愿!”公主笑道:“便不能予人,将了来!”青鸾流矢应了。公主道:“我饿了!”韦保衡欢喜,道:“还吃红蜜猿膏粥?将粥来!”粥很快就过来了,韦保衡将在手里。公主道:“钗呢?”韦保衡道:“且吃,便来了!”催唤了一声青鸾,玉匙便喂过去。公主吃了两口,有些焦了,张声唤道:“青鸾?”青鸾慌张捧着匣拜了过来,在地上磕头道:“殿下,奴婢明明记得钗在此匣中,却不见了,奴婢万死!”公主要了锦匣,果然空空如也,泪便涌了出来,粥也不肯吃了。
韦保衡急了,喝青鸾道:“岂有鬼神,钗之得失,皆在你等身上!搜问去!”青鸾磕头,流矢出去了。韦保衡劝着又喂了几匙粥,公主便咳嗽起来,一会便说头痛,坐也不能坐了。韩宗劭进来看了,只说动了情志,宜静卧休息,使针在百会等处缓了痛,便出去了。韦保衡便也不再说话,伴着她卧到三更,人睡着了,他便起来出来。青鸾将内室所有的婢女都搜问了一过,其他失物倒寻出来不少,便是没能寻着钗子。韦保衡又自问了一过,将青鸾的箱奁也翻检了,还是不见,也真是怪了,若不是这些贱人见公主疾重生了贼心,难不成还真有鬼神!可河神尚不能夺楚子玉之琼弁玉缨,区区亡国之妃岂能夺公主之钗?
韦保乂却在旁边说:“内院婢女,皆是宫中随出,非公主亲临,不宜拷掠!公主既是要钗,仿样再赶治一枚最便!”韦保衡道:“哪得如此轻易,那钗是郭国舅所赠,是件古物,一钗九鸾,内作坊也无人能治!”韦保乂默然了。韦保衡道:“这事蹊跷,公主这病也蹊跷,莫不是有人遣了刺客下毒?”这倒可能,侍婢最生贼心,也不至愚到去偷那无价之宝,韦保乂不由地点了头,却道:“谁敢?”韦保衡道:“谁敢?他路十便敢!”韦保乂一怔,道:“事无凭证,这话如何说得?且兄长与路相素来相善,既无嫌隙,何必如此!且韩待诏亦未说公主乃中毒!”韦保衡道:“唤他来!”
韩宗劭到了,韦保衡道:“待诏,公主如此,得非中毒?”韩宗劭一怔,道:“相公,谁敢哉?”韦保衡道:“问你是否!”韩宗劭跪在地上道:“当非也!”韦保衡道:“汝能遍识世间之毒乎?”韩宗劭道:“不能。”韦保衡道:“既如此,奈何言非也!”韩宗劭不答。韦保乂看不得,便将韩宗劭扶了出去。回头又道:“兄长真心疑此,可使人设法打探一番!”韦保衡不置可否,若公主果有万一,总要有个当罪的好,不然天子难免迁怒,市井上已有了风言,再有谗人点煽,便是一族之祸!
捱了两天,公主的病情是愈发沉了,到了八月十四这天,嘴里也没话了,只是睁着眼流泪。韦保衡衣不解带,面不盥洗,执手流泪,整日整夜不离。一宅上下便也都失了魂,行尸走肉也似,了无人声,时闻幽泣。中秋节自然是不过了,什么准备也没有。
十五这天侵早,韦保乂依旧唤了马要往宫中去,节假虽有三日,这场朝贺是少不了的。马没过来,张能顺却过来了,急焦焦地指着宅中道:“二相公,此乃柱折屋毁的大事,大相公不能理事,宅中不可无主!”韦保乂怒道:“公主万福,瞎嚷什的!”张能顺拜下道:“二相公,公主万福,一旦差池,何以对圣?”磕了几个头,便兀自起来,向前小声道:“二相公,此事可小而大,不可大而小!与其死见,不如生见,死见或有祸,生见乃有福呀!”韦保乂也讳言死,嘴里要嗔,竖了眉眼却没有声。张能顺又凑了一步道:“趁着公主尚在,使圣人来幸,公主见圣人必有请托,则是公主虽逝而犹在,不然便是小人等也有罪过的!”又道:“二相公不往朝贺,圣人或者便来幸矣!”当朝不朝,有不敬之嫌,韦保乂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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