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略略发黄的杏皮纸封,边角有些磨损,像是历经了几千里的漫漫沙尘,才到了这里。
正中间,用青金石墨写就的几个楷书:阿宛 亲启。
那字迹端正秀气,宛如行云流水般飘逸洒脱。
是他。
一定是他。
阿宛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心脏好像紧紧被人攥住了,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试图深呼吸几次,想要平复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但是却发现根本没有用。那股紧张和期待的情绪依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十年间,她一人一马踏遍了神州的各个角落,被人哄骗,下了蒙汗药;遭遇过泥石流,雪崩,沼泽;亦碰到过路匪,沙盗……一次次死里逃生之后,她以为,她不会再对什么事情产生恐惧。
但今天,这一封薄薄的信,却唤醒了她心中尘封已久的不安。
她走啊走啊,无论哪里的月亮,都让她想看而不敢看。
就像这一封信一样。
裴迪静静地看着她的神色,洞悉了一切,如墨的瞳仁骤然收紧,又慢慢沁出一丝悲凉的底色,握着那封信的手往前伸了伸,一直伸到阿宛的面前。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看,还是不看?”
阿宛这才从那微微的战栗中醒了过来,恢复了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微微抬手,嘴角亦慢慢勾起:“看,当然看……这样千方百计找到我,必是好消息!”
她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夹住了信,轻轻扯开,看了起来:
阿宛亲鉴
十年渺渺,顷送佳音,知阿乐已身怀双胎,实乃家门之喜,亦乃手足之乐。
而今妻怀胎不适,倍感孤单与期盼。吾深知汝亦心系长安,故修书一封,盼妹于妻生产之际,能回长安一聚。妻得相伴,必能心安体泰,顺利诞下麟儿。
吾亦期盼重逢,烹茶煮酒,分享喜悦。
盼汝之归,盼月之团圆。
敬祈珍重。
摩诘 敬上
不过寥寥数语,清冷,生疏,客气,礼貌,却一字一句都在凌迟着阿宛的心。
一想到他笔下那个秀气的“妻”字,已经不会和她有任何关系,她的心像刀割一样的痛。
月可以团圆,人呢?已经走散了,还能再聚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中。然后,她用颤抖的手指轻轻地将信折叠起来,动作轻柔而谨慎,又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怀中。
它在贴近自己的心脏位置,便有了散不去的暖意。
“阿乐怀孕了……”她轻声说道,仿佛在对自己说,又仿佛在对裴迪说。
裴迪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一切,抬头看向阿宛:“阿宛,都过去了………你……你不用勉强去做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情。”
“我要回长安。”阿宛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裴迪。
她像在为自己解释,喃喃道:“阿乐怀的是双胎……她的生母,便是因为这个而……我一定要去陪着她!如果不去……”
裴迪伸出手轻轻掩住了她的嘴:“不用向我解释,你自己心安即可。”
他见阿宛眼眶竟有些泛红,便露出了他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来逗她:“再说了……摩诘把我从你身边气跑了,却一声不吭地娶了阿乐,还当了阿爹……”
他故意重重地将胳膊搭在了阿宛的肩膀上,轻佻地用手指抬起了阿宛的下巴,半真半假地坏笑道:“不如……我们俩也成个婚,去长安气死他?!”
“裴十三!”阿宛哼了一声甩开了他的胳膊,一脚踹在他膝盖上,骂道:“你少乘人之危!”
裴迪痛得直哼哼,指天道:“阿宛!天地可鉴,三年前我来库车的时候,带来了你阿爹临终前的信,他在信中让我好好照顾你,那不就是把你托付给了我的意思!”
听到他说起阿爹,阿宛的眸子一阵黯然。
她这十年中走南闯北,不过偶尔回岐州看望一下李成器;没料到三年前李成器因赏雪湿了衣衫,竟一病不起,溘然而逝。临终前,他唤来了裴迪,让他将自己的一只玉笛送到了库车,放在阿宛阿娘的墓前,更托他将一封信带给了阿宛。
但阿宛的心,从来不是由别人来安排的。
她看着裴迪,这般相貌,这样前程,若是旁人,在他这个年纪早已有娇妻稚子相伴,唯有他,还在苦苦等着她回心转意。当年凉州的玉掌柜痴恋他多年,他竟在新年宴会上,当着众人的面认了她为干姐姐,气得她从此告别凉州,不知所踪。若再不断了他的念头,怕是他在库车,也一样孤独终老。
想到这里,她便把手抱在了胸前,对着裴迪冷笑道:“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这辈子都不嫁人!嫁给你,我便是第二个柳夫人;嫁给他,我便是第二个崔夫人……哪里比得上我现在逍遥快活的日子!不管他是谁,我都不会把人生托付在男子身上!”
最初的那一阵伤感与不甘淡去之后,阿宛慢慢恢复了理智。
她知道,正如那个无论身在何处都割舍不掉繁文缛节的程之和一样,王维亦是一个心中有枷锁的人。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她的热情可以融化这身外物,却发现这些桎梏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脉骨髓,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
他与阿乐的结合,是意外,也不意外。
十年了,如今这样,这也许就是他们几人最好的结局。
阿宛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理了理自己的仪容,准备出门去。
迈出这小院前,她回眸对着裴迪一笑:“你若愿意一起回长安,那我们一路结伴即可;你若不愿意……没关系,我现在就去找程之和!”
“好好好!我去,我去!我陪你去!”
裴迪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阿宛决定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
三个月后,一队风尘仆仆的马队站长安城外的高岭处,已望见安化门。
程之和在陇州时便改道向南,前去故乡益州,只阿宛与裴迪二人同去长安。
再次望见这高高耸立的城墙,裴迪与阿宛对望一眼,思绪万千。二人离开这里时,皆是满怀着恨意与不安,只想插翅而逃;但再见长安时,忆起的却是在这个城墙内的美好岁月,鲜衣怒马,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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