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童竺向前站了一步，妖族的感官本就比常人敏锐，更何况是这样近的距离。
童竺长久的注视着她，黑暗之下，那少女直面着冥渊，长发飞舞，那双眼眸亮如星火，她略抬着头，张扬又从容。
她有成功的把握。
任谁都会这样觉得，可童竺看见的却不是这个。
寒风刮贴衣裙，露出了那单薄的轮廓。与他的皮毛贴靠过无数次的柔软身体被吹得冷硬。
混合着血腥味的发丝划过他的脸颊，妖族的本能让他下意识轻嗅，他即将闻见她平静之下的……一切情绪。
童竺该是愉悦的，像他无数次窝在这人怀里一样好奇又充满期待，可他并没有。
从未有过的不安占据了他的脑海，神明之所以受万人朝拜，是因为他永远高高在上，无血无泪。
童竺恐于撞破，恐于直面，他怕感受到她的忐忑无助，更怕感受到她的退缩和软弱。
她……是不能软弱的。
童竺想躲，如同逃离人间，逃离天族，逃离妖界，如同他每一次无力时一样团缩着躲起来，可这次他知道他不能。
他没办法一走了之，更没法粉饰太平，他难以抗拒，自然无处可逃。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随即便被那庞大到骇人的情绪吞没。
童竺怔怔的站着，身上的梵文飞速流转，暗金色的光芒不知何时竟全然冲破了冥渊的压制，将他四周映照分明，
这一刻，童竺仿佛才第一次，第一次看清了他面前的人。
她站在这里，没有恐惧，没有懊悔，没有一切困溺常人的无用情绪。
童竺不知如何描述，撑于肺腑的坚定，蓬勃于胸腔的野心，压抑在喉头的杀意。
她似乎从始至终不曾囚于这羸弱的身体，她直白又恶劣，放肆又招摇，万事万物但凡她想得到便不计后果，一切背叛和伤害都要是十倍百倍偿还。
她该是个恶人，童竺并不意外，让他震撼的是，他闻见了与一切情绪截然相反的东西。
童竺反复确认了很多遍，这才不得不承认，那是藏在杀伐之下的不容忽视的……悲悯
没有特定的对象，无论是苦苦挣扎冥一，是在浪头沉浮的曹家兵士，是冤魂恶鬼还是冥渊本身，一视同仁的悲悯。
这一刻……童竺几乎是骇然的。
她担心冥一可以，担心曹家兵士也无妨，所有见过面的没见过面的只要暂时是己方阵营内南棠都可以忧虑，可……可偏偏是这种没有差别的，高高在上的悲悯。
这是……让他无比厌恶，又无比熟悉的悲悯。
潜藏在记忆深处的痛苦破土而出，他想起那金鳞曜日彩羽凌空的天界，那慈蔼蔼的灵官威凛凛神将，他想起温朝搴那张笑脸。
天族一向好相貌，不同于妖鬼的摄人心魄，那是种眉展目舒的皎净端方，温朝搴犹甚。
童竺记得他初见这人时的亲近与希冀，记得他手执常青叶在他额头轻点，记得他目光里的善意慈和。
童竺记得，他那时……以为他不是恶人。
可他错了，十六道神劫历历在目，他记得每次清醒时法阵之外围着他诵经咏道的神官。他们张张嘴里说得都是天道大义，副副面孔都是善目慈眉。
童竺无数次挣扎无数次祈求，那时他们看向他时就是这样的悲悯。
多可笑的悲悯啊……
什么以身为筹脱离苦海，什么扶危济困普渡众生。他们明明做尽这世间残忍狠绝之事，偏露出这般高高在上的神情，他们明明冷硬无情又要装作菩萨心肠。
都是这样，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为什么天谕笃定焚毁四界之人也是这样。
南棠正盯着冥一濒临极限的生命值，意识海内一声提示音却突兀响起：
【宿主请注意，驯养对象童竺驯化值降至70/100，请及时调整方案。】
南棠心头一怔，驯化值降低其实不是什么稀罕事，论低谁也低不过当初的沈知渝。
可彼时一切尚在计划之内，如今这一降却是突如其来。这少年正在她身后，那是个远远越过了安全界限的距离。
屋漏偏逢连夜雨呢……
没有一丝犹豫，一枚精巧的银色小球自南棠指尖腾空而起，那是自与童竺相熟之后，再没催动过的镇妖塔。
少年身上那流转着金芒的梵文霎时熄灭，周遭一暗，南棠能听见身后少年急促的喘息声。
其实70的驯化值远远没到刀剑相向的地步，如今也正是需要童竺帮手的时候，可她动作干脆，没多问半句甚至没回头看上一眼。
南棠做事一向这样。
“姐姐……”
好一会，一声颤抖的轻唤自身后传来。
妖力被径直压至底点，童竺只觉得肺腑一震干涸，沸腾的血液冷却，头脑瞬间清醒。
“对不起……”他没因那镇妖塔露出半分不满，只是喃喃的道歉。
“有话结束后再说。”南棠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好待着，别做多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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