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没说话，两人间一时沉默下来。
年年有春风，春风拂柳叶，柳叶送春风。冬去春来，春风再至，柳叶无言。
少年张了张嘴，想解释两句，自己只是一时气愤。
但齐鸣谨先行说道:“先生今天讲的文章，我还有些许不懂之处，先行回家温书了。”
少年神情黯然，犹豫半晌后道:“宋任治虽然开设赌坊花楼，但都是正经生意。”
齐鸣谨抿着嘴，想着赵蓉要是在这里，一定会用看傻子的眼神说，开赌坊还是正经生意啊？
“我和他做的生意，也是正经买卖，你情我愿的事。”少年声音越来越小，随后又猛得拔高，好似给自己找了一个特别合适的借口，“何况我们不做，也有别人来做。既不谋财害命，也不伤天害理，我问心无愧。”
齐鸣谨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冷声道:“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哪怕世道就是如此，哪怕人人都是这样，哪怕不得不为，不能不为，我觉得冯意先不会问心无愧。”
少年怔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愈行愈远，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齐鸣谨就此远去，好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十年如一日，潭州好像年年如此，有人千里迢迢求学而来，也有失意落魄的读书人黯然离去。
街边老妪捞着沸水里的馄饨盛入碗中，白如雪，绿如翡，匆匆一碗，足以暖人心。
齐鸣谨在桌边落座，用潭州话喊了声阿婆，说要一碗馄饨。
城里上了年纪的摊贩都不太能听得懂官话，相比官话，大家更习惯说潭州话。
不止一个外乡读书人说过潭州人眼高于顶，打心底里看不上外乡人。
馄饨皮薄馅大，只在沸水里滚了几圈，就被老妪捞出，撒上酱油、香油、盐、葱花，就端上桌。
齐鸣谨一边吹一边吃，好半天才踩着日暮慢悠悠的回家，他抬眼远眺，只有数不清的云。
不像在花溪县，碧蓝的天，大片的云，从左数到右，总有个数。
巷口有个抱着破碗靠在墙上睡觉的小孩，面容脏污，看不清长相，许是梦到了什么好事，嘴角的哈喇子淌了一脸。
齐鸣谨就坐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书，等小乞儿醒来。
不知是哪一年，城里有个少年身后总跟着一群脏兮兮的小孩，踩着裤腿露着胳膊走路，有的连鞋子都没有，手里就拿着一个破碗，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根木棍，一路呼呼喝喝。
少年说自己是丐帮帮主，要封朋友一个丐帮长老。
“小六啊，我们兄弟二人齐心，一定能把帮派发扬光大，日后威震江湖。”少年咳了几声，朗声问，“我们是谁？”
小孩齐声喊，“无敌帮！”
“我们志向是？”
“天天吃肉！”
少年“哎呀”一声，“错了错了。”
小孩堆里有个光头，举起手里的棍子铿锵有力道:“打遍天下无敌手。”
少年眼睛一亮，“就你了，以后你就是无敌帮大堂主。”
小孩昂首挺胸，看似镇定自若，实则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了。
齐鸣谨头疼不已，拿出钱袋想把这一帮小孩都打发了。
少年摁住他的手，把钱袋往自己身上扒拉，笑嘻嘻道:“小六啊，这也太见外了，咱们兄弟之间，无须如此客套。”
齐鸣谨抢了抢，没能抢回来。
“你究竟看了多少话本？”
“区区不才，读书三千卷。”少年摇头晃脑，对自己肚子里扎实的“学问”颇为自得。
光头小孩问道:“帮主，我们今天要去干嘛？”
少年问，“吃饱了没？”
一群小孩齐刷刷扭头，还有人告状。
“帮主，城里的乞丐越来越多了，我们好几个地盘都被抢了。”
“还有小花的碗也被人摔了。”
少年板起脸训斥，“没出息，居然被一帮乌合之众欺负。”
有小孩讷讷道:“他们是大人。”
少年伸手拉开一个拳架，然后呼呼喝喝打了几下，“花拳绣脚，不足为惧。”
众人把棍子和碗夹在手臂下，双手使劲的拍，一时掌声如雷，士气大振。
齐鸣谨小声问，“冯伯父知道你已经当上丐帮帮主了吗？”
少年嘻嘻哈哈道:“你也不错，都是丐帮长老了。”
“不开玩笑，这么多孩子，你有何打算？若是不知如何安置，就送到我家庄子上去。”
“这种小事就不用长老费心，我自有打算，不过手里还缺点钱。”
齐鸣谨没好气道:“钱袋子都给你了。”
少年一本正经的作揖行礼，“多谢小六慷慨解囊。”
齐鸣谨微笑，他也并不是很乐意解囊。
少年说话不着调，但做事还是挺靠谱，没过几天，无敌帮的那群孩子就都穿上了新衣裳，在武馆里骂娘。
光头小孩一边蹲马步一边骂，“狗日的冯先，还说带我们吃香的喝辣的，结果一扭脸就翻脸不认账，把我们丢到这里挨揍。”
武馆师傅耳力极好，听到小兔崽子还敢骂自家少爷，瞪时就赏了一脚。
小光头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少年坐在墙头，看的舒心不已。
齐鸣谨评价此事是“吃力不讨好”，与其费钱费力把他们送到武馆，不如直接帮忙找个活。
但少年好像天生就没心没肺，他笑哈哈道:“我以前跟我舅舅学武的时候，就想着有一个人跟我一样惨就好了，那哭鼻子也就不丢脸。”
齐鸣谨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头，也做了回墙上君子，他用小石子砸了砸小光头的屁股，当为朋友出一口气。
小光头扭头往墙头上一看，正是自家帮主和长老，刚才还骂了狗日的冯先，小光头难免心虚，但马屁还是要拍，“帮主和长老越发俊了，还学会了上墙的本事，了不得了不得。”
少年用手里的石子瞄了瞄，重重砸在小光头的屁股上，“好好学，学不会就揍你。”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群孩子将来能不能天天吃肉不好说，但迟早有一天，都能娶个媳妇，在某一个地方重新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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