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西边落下,又从东边升起,月亮圆了又缺,转眼,到了二月忙季。
树稍上吐出新绿,官道上尘烟弥散,驮粪的牲畜在村里地里来回穿梭,赶牲灵的人手里高举着响鞭,鞭稍儿在空中回旋几下,猛一甩,半空里爆出一声脆响。偶而,有人甩过来一嗓子山歌,那歌声酸溜溜地,带着十足的野性和粗犷。麦苗儿醒过来了,大地被上了绿色的绒装,麦田里三三俩俩的人头戴草帽锄地,有人吆着牲畜在没有种麦的空田里耕耘,新翻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土改时春燕分得三亩麦地,舍娃哥吆着毛驴套上石碾将麦田的土圪塔碾平,麦田平展展,麦苗儿遮住脚背。春燕荷锄挽蓝袅袅婷婷走向麦田,她锄一会儿草,弯腰将锄下的荠菜拾进竹蓝,一顶大草帽不是戴在头顶,而是背在身后,别具了一番韵味和风情。有时,她会倚锄而立,看那空旷的原野和朗朗碧空,谁也不清楚她究竟想了些什么,也许想了很多,也许心无旁骛,春风掠面,丝丝凉意浸入心田,满眼迷茫,感觉一切都不真实,虚无漂渺亦隐亦幻……这时,一个人影在麦田边踌躇,那人一顶草帽苫住半边脸,朝春燕这边望望,像偷儿那样胆怯心颤。终于,那人鼓足勇气,走进麦田,将锄头攥在手心,左腿蹬、右腿弓,拉开架势锄田,不一会儿,他就锄到春燕身边。春燕的心仪被身边的响动扯回,侧眼望去,竟是明文。
春燕对明文并无恶意,也不反感,凭良心说她认为明文是个好小伙。可是那段无人知晓的恋情煎熬着春燕,使她不可能移情别恋,春燕不明白月下老为什么那样心狠,扯断了她跟开诚之间的红线。这阵子春燕特别想身边有个人做伴……明文锄到前边去了,天热,明文脱了褂子,只身穿一件坎肩,光膀子露出的腱肌使春燕心颤,她多想在那肩膀上靠一靠,解脱心中的忧烦,心如撞鹿,脸似烧炭,无法遏制的心猿臆马;各种情绪在一处汇合,似要冲破理智的羁绊。
想想,你对开诚纵有千般情、万般念,可那人已似飞雁南去,菩萨东渡,举目遥望,不见踪影,还不如现实点,打起精神重活一生。
念头既出,春燕心里平稳了,锄地的姿势也变得那么轻盈,她紧跟着明文一步不拉,像踩着舞步那样协调一致,该迈腿时就迈腿,该出手时就出手。太阳西斜,拉长了两个重叠的身影。太阳驮上了西山,暮霭初降,明文跟春燕互相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走出麦田,踏上官路。明文在前,春燕在后。
隔日,爹迈着鹅步来到宅院,后边跟着春燕只见过一面的继母。同在一村住,篱笆不隔风,爹的农协主任给撸下去了,工作队嫌他做事粗糙,嘴无遮拦,光捅漏子。同样,爹也知道了春燕跟明文的事情。
剥去了趾高气扬的官装,爹又恢复了谦恭自卑的穷酸相。爹弯腰弓背地进了春燕屋,一双小眼这里瞅瞅那里瞅瞅,然后把眼光钉在春燕身上,双手筒在袖筒里,朝继母努了努嘴。
还是继母说得出口,做得出手。她把孩子往春燕炕上一放,不脱鞋就盘腿坐上炕,一张嘴就切入话题。
春燕,你跟明文好上了?
春燕低头不语,只觉得有些心堵。
我跟了你爹,咱就是一家人。这么大的事儿,你也该给你爹通通气,虽说新社会新事新办,但也得明媒正娶,偷偷摸摸做贼似地,让人瞧不起你爹,瞧不起你自己。
胃里一阵作呕,春燕恶心得想吐,蓦然,春燕记起那年春天,爹把春燕领进这座宅院,爹临走时紧紧捂着那只沉甸甸的小口袋……狐狸不出洞,出洞没好事。在这对男女的眼里,春燕仍然是一笔财富,爹从春燕身上嗅到了一股膻腥,那膻腥刺激着爹的胃口。春燕只觉得自己像一只羔羊被抬上肉案,利刃正肢解着她的肉体。她开始哭,委屈的泪水不停地流淌,受伤的灵魂无视她的抑制而姿意放纵,她操纵暴怒的情绪大哭大喊:你们看看,春燕身上还能榨下几两油!春燕这辈子不婚不嫁,死了扎个老女坟,勉得你们费心!
被春燕哭骂出宅院的爹仍不死心,托人给生瑞叔捎话:你家明文要娶春燕,可以,但是聘礼要五十块大洋,二石小麦。
太爷太奶急得直跺脚:不像话,真不像话!舍娃哥嫂摧促春燕到工作队那里上诉。财儿秋菊劝春燕明文先到区里把结婚证扯了,生米做成熟饭,看他们还能怎样!
生瑞叔却不。他劝儿子明文,咱出门在外,头顶人家的天,脚踏人家的地,拉泡屎也得拉到人家田里,万不可造次。等攒足了聘礼,再给儿子结婚。
就这样,春燕跟明文的婚事拖下来了,春拖到夏,夏拖到秋。
两颗年青的心碰撞,不可能撞不出火花。明文比起开诚来,当然没有开诚英俊潇洒,但明文孔武有力,每一块健肌都蓄积着力量。褥热难耐的夏夜,厦屋经过炎阳一日的蒸烤,变成了蒸茏,春燕剥光自己,躺在炕席上,闭上眼,努力什么都不去想,她活得太累,需要有一段时间休整自己。然而,盘恒不去的,是岁月车轮扎过来的阴影。思绪像无法禁锢的甘泉那样流了出来,刹那间冲决堤坝,变成滔滔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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