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家庙就在肃州东北方的独林峰上，离肃州城并不远，只是要走过几段山路。那里有一棵千年古树，独木成林，极有灵气，故而因此得名。
元曦到独林峰时便一眼就瞧见了这棵树，它正宛若一个守山者一般守在山脚。树干粗壮，现下已是冬天，枝干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元曦可以想象夏天时是何等枝叶成荫。古树有灵，但在下边站久了只觉像被人凝视一般，在夜色中尤为压抑。一旁的石阶蜿蜒地向幽黑的深处爬去，一眼看不到头。
高门女子何其不易，秦家的这个家庙，应当就没想过让人出来吧，元曦莫名觉得一阵悲凉。
她沿着石阶越往上走，手中的折扇颤动得越厉害，不知这里聚了多少冤魂。
“出来吧，我听你们说。”元曦蓦地开口。
四下明明无风，枝干上的雪却突然簌簌往下落。
雪林中开始现出一道道影子围在元曦身边。
原本寂静的深山像是突然变成了鬼市一般，耳边霎时出现许多声音，各自诉说着自己的生平和怨念，黑气弥漫了整座独林峰。
人各有志，鬼各有怨。
元曦没办法把所有的鬼魂都超度送走，但愿意走、因为耽误了时机没能往生的，她都一一送走了。
一直忙到下半夜，她累得瘫坐在石阶上，等着那个一直没有同她说话的女子主动开口。
她和其他鬼魂不同，身上既没有怨气，也没和她提送她去往生，只静静地一起坐在石阶上。
她脸上写满了愁绪，甚至坐在她边上都能感觉周遭的气息带着浓浓的苦意。
一人一魂就这么沉默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元曦瞥了眼东方的云霞，率先开口。
“你是秦菱。”元曦笃定说道。
女子有些诧异：“你如何知道。”
“我来这里，便是要来找你的。是有人害死了你吗？”
如果是崔庭芳将她害死，不管她是谁的女儿，她绝不会帮半分的。
女子摇摇头，似有晶莹在眼眶里打转：“不是的，我是病死的。我生于七月中，出生时母亲难产过世，没过多久父亲差点被贬谪。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和几个丫鬟独自住在秦府的角落里，再大一些，我父亲娶了新夫人，我不肯唤她母亲，父亲怒不可遏，便没有再理我。后来，我自请入家庙为家人祈福，父亲未加思索便应允了。”
元曦静静地听着。
“虽然是我自请离去，可我内心还是希望父亲能挽留我，即便是他挽留，我也不会留下的，可他没有，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我头一回在他面前哭倒在地，他却无法理解，还说这是我自己的请求，不必如此矫情。”
元曦作势轻轻搂了搂她的肩膀：“山上的日子很难过吧？”
秦菱呼了一口气，好似不那么难过了，便回道：“其实并不算难过，只是苦了雪青姐姐和庭芳妹妹，她们常常要为我做活。我特别想父亲和母亲时，也会和你一样坐在这个石阶上，觉得好像有许多人在陪我，能懂我心里的苦楚，我便觉得不孤单了。”
她又自嘲般笑笑：“我死后才知道，原来这里真的有很多姐妹、姑母。生前只有寥寥几人相陪，死后能不孤单也挺好的。我不敢往生，怕下辈子还是如此命苦，倒不如安安静静呆在这座山林中，做个谁都看不见的游魂，偶尔出来听听姐妹们唠嗑。反正也没有谁会想我。”
虽嘴上这么说，眼中还是充满落寞。她有期待，只是不敢说出来。
元曦拿出池边捡到的一盏花灯递给她看：“美吗？”
秦菱点点头，却不明白她为何要问。
“这是独属于你的花灯。”元曦将写了她生辰八字的纸展开，原本的字迹已被晕开，元曦自己添了墨，上面的生辰八字写得分外清晰。
“你看，这是你的生辰八字，是我在花灯下看到的。蜡烛燃尽的时候，火苗便会燃到写了你生辰八字的纸张，花灯会带着生者的祝愿一直游向忘川河，地府的巡使逢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将花灯收集清点，在亡者的功德簿上记好，功德多的人会投个好胎。”
秦菱盯着她手中的花灯，静静听她说。
元曦伸出手指沿着花灯的金边描了一圈：“你看，这是真正的金箔，没有几个人会愿意买如此昂贵的花灯，但是那人愿意为你买。甚至连写了你生辰八字的纸张，她都用了最金贵的蚕茧纸。”
秦菱捂着嘴说不出话，眼泪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你猜是谁为你放花灯呢？”
“是雪青吗？”
元曦摇摇头：“是崔庭芳。”
是庭芳妹妹啊。在她临终之际，雪青去唤人帮忙却无人应答，是崔庭芳带着大夫来看她，握着她的手让她再撑下去。她求庭芳妹妹代替她回到那个冰冷的宅院代她为母亲再上一柱香，她还知道庭芳答应了雪青一定帮她报仇。
她回到秦府日子一定不太好过吧。她竟然不怨她，还念着她吗？
秦菱想伸手抚摸花灯，却又收了回来。如此美好的东西，她不敢触碰。
“崔庭芳并不知你生辰八字，她又如何在花灯下写上你的八字呢？”
“是雪青，或是姨娘。”秦菱喃喃。
“对的，所以并不是没人记得你。你下辈子会过得很好的，放心。”元曦收起花灯，“我可以送你走，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我还没见过我的母亲，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她会不会恨我害她难产而死。”秦菱语气里满是忧虑。
“那你可以安心往生，因为你母亲已不在这个世间了，她对你无怨，有怨便无法往生了。”
秦菱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嘴角小小的梨涡让她多了些明朗：“多谢你，你真是世上最好的人！”
元曦笑而不语，欣然接受秦菱的夸赞。
秦菱确实也没什么遗憾了，她本就对这世间没什么眷恋，便听着元曦的指引任由自己的灵体慢慢消散。
或许下一世，她也能拥有爱她的父母。
元曦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便是要见崔庭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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