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的麻将撞击声裹着烟灰缸里的焦油味，从门缝里挤进男孩的耳朵。
他攥着练习册的塑料封皮，汗渍把“李默然”三个字晕成模糊的墨团，他踮脚推开虚掩的门，立刻被翻腾的烟雾呛得咳嗽。
客厅里，父亲叼着半截烟头，指节敲得牌桌砰砰响：“杠上开花！”纸币堆成的山尖上火星四溅。
“爸……这道题好像有两个答案，我不知道哪个是对的……”练习册蹭到油腻的桌角，他声音像蚊蝇振翅，被淹没在父亲和牌友的谈笑中。
“哎呀，你没看到我正忙着吗？你问你哥去，你们不是一起上学吗？”男人眼皮都没抬，烟嗓嘶哑得像砂纸打磨铁锈。
“哥哥他住到姑妈家去了……”男孩还有半截话卡在嗓子眼，就被父亲打断了。
“那你就等他回来再问他。”
而那半句还没有说出的话是“即使问了哥哥也不会告诉我的”。
回到房间，台灯下蜷缩的脊背被因为降低的温度而瑟瑟发抖，但男孩却仍然聚精会神地盯着桌上的几片叶子。
叶脉在暖黄光晕里分叉成无数条路，小世界由此展开。
褶皱间的小世界，穿着金袍的人踩在瘦骨嶙峋的背上大笑，戴枷锁的跪在金币堆里流泪。人们互相残杀，并痛恨着那些不仁不义的强者，可自己的内心却又想成为他们。
男孩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个小世界虽然形态各异、风俗不同，但却总是少数人欺负着大多数人。
他在学校里也经常被人欺负，他并不喜欢那种感觉。
他开始尝试各种方法，但除了机械降神般的作弊外，他根本没办法改变这一切，创造出一个理想的小世界。
明明课本上写着各种各样的美德，诚实、善良，课文的字里行间讲述着平等和幸福是人类永恒的追求，可他在小世界中看到的，却明显不符合这种“正确”。
最努力最艰苦的人，被他人窃取了果实，种出了让整个王国繁荣的粮食的农民，在饥荒到来时第一个被饿死。
最诚实善良的人，尸体伏倒在那泥泞的沟壑中，兵匪的蹄铁毫不留情地踏过那双曾经接济过邻里乡亲、造过桥补过路的手。
最聪明最强大的人，却没有一个想着要改变这样的状态，他们想的只是踏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让自己成为那唯一活到最后的赢家。
可是，始终都没有赢家。
叶子被举到眼前时簌簌发抖，像是要替他问出那句哽在喉咙里的话。
“为什么会这样？”
学校老师教导过的话隐约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
“遇到不懂的问题、遇到危险和无法解决的麻烦，可以去问成熟稳重的老师和大人，成年人总是可以搞定一切的。”
他鼓起勇气，再度推开了门，因为他太想知道答案了，数学题老师会公布答案，练习册后面也会有简略的答案，可是这个问题他现在却找不到任何的“参考答案”。
父亲的脸色，也随着他桌上筹码的逐渐减少而涨红得发烫。
“爸，我在叶子里看到了很多其他的世界……”
父亲没有理会他，只是沉默着摸了一张新的牌，当看到又是一张臭牌时，他铁青着脸，握牌的手气得发抖。
“为什么这么多不同的世界，总是少数人欺负多数人？”
“问问问，就知道问，你这个孩子能不能懂点事，不要那么闹腾！”
父亲输光了最后一沓钞票，反手一巴掌抽得他撞上茶几，烟灰缸和被子重重摔在地面，碎瓷片划破掌心，血珠滴在练习册被烟头烙出的焦黑窟窿上，像一道被烫穿的答案。
“哎哎哎，别打孩子啊，你这样打说不定还要影响牌运的哦。”一位牌友嬉笑着打趣，但他的视线始终集中在自己的牌局上，比起别人的家事，还是自己这把的胜利更重要一些。
夜色像块吸饱了脏水的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男孩用被子将自己包裹了起来，微微啜泣着，比起涤纶材质的被套，他更喜欢棉质的，因为涤纶会有一种抓不住的感觉，像是大海当中一叶触不到彼岸的扁舟，很没有安全感。
他用嘴唇轻轻咬着被子的一角，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这样做能让他稍微安心下来，像是短暂回归了母亲的怀抱。
上一次的拥抱是什么时候，他早已记不清了，因为他是个男孩，即使年幼，说自己孤独害怕这种话还是会被认为是“软弱”的，如果是向父母或他人索求拥抱，那更是彻底的“矫情”了。
纸币卷着硬币的碰撞声惊醒了月光，房门被悄悄打开，父亲佝偻的影子被月光削成一把生锈的刀。
“李默然？”
父亲的声音试探性地小声问道，他已经输完了赌资，急需要补充新的“弹药”让他重返战场。
男孩背对着父亲，紧闭着双眼，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睡着，而不是在装睡中煎熬。
床底的存钱罐碎成瓷片，生肖猪的笑容裂开成两半。
枕头上洇开的咸涩渗进棉絮，他想起曾经父母说的“这些钱你不能乱花，存着买书”云云。
父亲，或者说“大人”这一形象符号在他心里崩塌了。
大人并不代表着“正确”、“安全感”、“无所不能的超人”，对他来说也不一定是可以依赖的对象。
大人也会自私贪婪，也会愚蠢短视，也会以爱你的名义说着为你好而撒着谎控制你。
大人并不是知晓了一切的答案，他们只是对一切的现状习以为常，达到麻木。比起像孩童一样发出疑问，他们更擅长于接受着魔幻的世界，沉沦于声色犬马。
回忆起叶子被撕碎时父亲骂的“晦气”，想起练习册上永远空着的第八题，想起那句“压岁钱存着读初中”的谎言——原来所有问题都只有一种答案：这些个世界本来就不正确。
“反正这钱也是给你买书……”嘟囔声混着窸窣的脚步退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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