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觉得对不起父亲,更加想念父亲。也无比珍惜母亲用尊严给自己换来的这珍贵的学习机会。
他拼命学习,他要帮助母亲,帮助自己,摆脱这噩梦般的悲惨日子。
直到那天,继父出差。他放学回来,看见母亲正收拾书房,一张泛黄的照片不期然地从书缝里滑落。
母亲捧着照片,轻轻抚摸,哭得撕心裂肺。后来又默默地收好照片,放回原位,好像从没来过一样。
母亲离开后,他走进书房,打开了那本书,也看到了那张照片。
泛黄的照片里,是母亲年轻时的模样。那时的母亲是那般的纯真,她笑得很甜,却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幸福模样。
照片后,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小字“小珍,吾爱——周轶”。
照片被保存得很好,虽然有些泛黄,却未见一点折损,可见照片主人对它的珍视程度。
记忆里的母亲总是笑意吟吟的。
父亲每次下班回家,她总会笑着相迎,体贴地帮父亲褪下外套,取走公文包;
每每他在外面闯祸,邻居找上门讨要说法时,她总会笑着道歉,温柔地教育他不可再任性胡闹;
他成绩优异,被表扬时,她总会甜甜地笑着,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骄傲地说“我儿子真棒!”
她好像一直都在笑,甜美可人,可却又好像从未真正快乐过。
她是不是从被迫接受父母安排的婚姻时,就已经向生活妥协了。
后来有了孩子,她又为了孩子继续妥协。
她是乖巧的女儿,孝顺的儿媳,体贴的妻子,温柔的母亲,她以家为中心,一直围着家庭转,围着儿子转。
在柴米油盐中,她渐渐迷失了自我。她是人人称赞的郑家媳妇,却从来不是快乐的张小珍。
她把张珍奉献给了家庭,但把张小珍留在了过去,留给了周轶。
她一定爱惨了周轶,这份爱,不止年少时有,现在也有。
只是被母亲掩饰得很好罢了。或许她对父亲更多的是责任与道义吧。
突然很心疼母亲,这个坚强的女人,无奈的女人。她屈服于父母的权威,屈服于道德的束缚,屈服于现世的安稳。
而这么多年,母亲从未真正地快乐过。她默默奉献,拼尽全力地给自己营造一片爱的天地。
自己贪婪地享受着母亲全部的爱,却从未真正懂过母亲。
他不知,这些父亲是否知道。
那天晚上,母亲情绪有些低落,喝了点酒,迷迷糊糊地和他说了很多话。
断断续续地说着她年轻时的故事,像是说给儿子听,又像是说过自己听,更像是说给周轶听。
“年轻时的我,有个爱人,很爱很爱,可是他太过于穷困潦倒,被我父母所不喜,强行拆散,并将我强行许诺别人。”
“我从小就是个乖乖女,不懂得忤逆父母,终被迫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嫁给了父母看中的人家,并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只是那颗心却从此便是空落落的了。只是被我藏得很好很好,连你父亲都未曾发觉。他是个好人,体贴顾家。”
“他甚少在外应酬,把他闲暇的时间都给了我。偶尔他也会感知到我的不快乐,对我更好,更包容。好得让我愧疚,让我不安。”
她小声地哭了,连哭都不敢大声,可见这么多年,她活得有多么压抑。
她声音有些低沉,摸着儿子的脸,从额头到眉眼,再到鼻子,到嘴巴,一点一点,一寸一寸。
她想把儿子刻进心里,其实儿子早就烙印版地在了她的心里。
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这些年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当初的放弃,也是值得的。
“后来我有了你,你淘气聪慧,机灵可爱,乖巧粘人。”
说起儿子,她的眉宇间是骄傲,是满足。
“你慢慢长大,一点点填满我那颗缺失的心。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也算是和睦。”
她用“算是和睦”,总结着她的家庭,她的生活。这样的母亲,让他心碎。
“原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平淡地过着,在我慢慢接受了这样循规蹈矩的生活时,谁曾想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你的父亲是那样的好人,可命运却对他那么不公。”
“有时我会想,这一切是不是我的错,我是个不幸的人。因为我,周轶不幸福,你父亲也不幸福。”
她陷入了自责中,郑凯竟从不知母亲有着这样离谱的想法。
他紧紧抱住母亲,正视母亲的眼睛,告诉她,他需要她,他爱她。
“妈,谢谢你。因为有你,所以我很幸福。谢谢你,倾尽所有,给了我世上最珍贵的爱。我想父亲和周叔叔也是幸福的。因为你的善良,可以感染别人。”
“你不用自责,你没有错。现在是很难,但我会陪着你,一起走下去。往后的日子,我也希望你也可以继续陪着我。我爱你,比你想得更爱你,更需要你。”
在郑凯的安抚下,母亲慢慢平静下来,继续说起来。
“我更不知竟会再见到他,一个我差点忘干净的人,还是以那种极其耻辱的方式。”
“此时的他,有钱有势,再也没有了当年的穷困潦倒,只是他眼里的恨意更甚当年。”
“他居然一直单身,没有娶妻。他没有娶妻,他真的没有娶妻。”
母亲眼睛空洞,毫无焦距地望向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说可以替我偿还所有欠款,可我必须嫁给他。”
“年少时,我曾无数次幻想嫁给他,做他美丽的新娘。奈何爱情终究败给了现实。”
“曾经因爱想嫁,而现在却因恨而娶。”
母亲几度哽咽,泣不成声。她把头深深地埋进双膝里。
郑凯轻轻地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给她依靠,给她安慰。直到她的情绪一点点平复下来。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原来母亲并非她表现得那么坚不可摧,她脆弱,敏感。母亲为了他,真的牺牲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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