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礼笑意和煦，虽然此刻他与姬如雪之间还隔着一扇门扉，但是他很清楚那双眼睛应当正从门缝中向外窥探。
“言重了，这算不得是诡计。”他道。“得知周夫人在此，存礼也十分惊讶——不知道周夫人可还记得存礼？”
又是一片静默。
有个年长些的女声响了起来。
“是镇远的朋友罢？”那个女声听上去有些中气不足，又隐约透着疲惫的意味。“我曾听镇远说起过。”
李存礼听见了脚步声。
是姬如雪不大情愿的脚步声，他立在原地没有动，唇角却掀起了一个冷沉的笑意。
“果然，我算不得是恶客。”他对着满脸写着不情愿的姬如雪微微一笑。“今夜来更不是要为难什么人。”
姬如雪不曾看他，冷声道：“进来罢。”
茶自然是欠奉的，姬如雪不肯端来，而李存礼也不过站在门前没有进去，他端详着那张在烛火下细节有些模糊不清的脸，并从那上面找到了很多与姬如雪的相似之处。
所以姬如雪应当是对自己的身世再没有什么疑问了，她将痛苦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骗局，而最糟糕的问题也在于，这真的不是一个骗局。
她是前晋大将的女儿，她的母亲托庇于这个将要反叛之人并曾受此人的恩情，而她的父亲于通文馆之间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她究竟要如何选择呢？诚然她幼时便与父母失散并无多少感情在其中，然而她是不是也在渴求着这样的感情？
这样堂堂正正的阳谋，可真是让人心生欢喜。
姬如雪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她的素心剑是将要出鞘的模样——李存礼看着那把剑，还是觉得自己的肩膀正在隐隐作痛——但他知道，今夜这把剑是不会出鞘的。
至少姬如雪不会当着自己刚刚相认的母亲的面儿拔剑动手，她一个人也绝非他的对手。
“周夫人。”他拱手道。
“李将军。”周夫人依旧轻轻咳嗽着，她的长相比姬如雪更柔美一些，显然姬如雪在轮廓上也继承了周德威的某些特质，不过平日里不大明显，否则的话李存礼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应当认出来。
“这是通文馆的疏忽。”李存礼诚恳道。“居然让周夫人辗转零落到托庇于人的地步，如今朱守殷将反，周夫人愿不愿同存礼离开此地？”
他问得坦然，将姬如雪视为无物。
姬如雪冷冷道：“母亲是要跟我走的。”
李存礼轻笑道：“跟着姬姑娘？可不良人如今是天下最大的反贼，那样人人喊打颠沛流离的生活当真是周夫人这身子能经受得起的么？”
“我自有办法。”姬如雪冷声回答，却并未在周夫人面前提起不良人并非反贼之类的话，显然她虽是认下了母亲，却尚不能全身心地信任于她，所以很多秘密都没有吐露。
但李存礼却没有这样的顾忌，他低笑道：“你想让张子凡顶着我大哥的名号，背上一个觊觎臣妻的名头么？”
“你！”姬如雪怒目而视。
“这秘密你瞒不住。”李存礼傲然道。“周夫人也是见过我大哥的，如果你想让她托庇于皇宫之中，只要见上一面便什么都了然。不良人如今名为反贼实则与张子凡勾结，朝廷大抵不会真拿他们当反贼对待，可事实上呢？他们依旧是附逆之人！”
“你们通文馆如今才是真正的反贼。”姬如雪抗声道。
“哦？除了我李存礼被按上这离奇的叛国罪名之外，通文馆如今可还有什么反贼之名？”李存礼施施然反问。
姬如雪一时张口结舌。
“全然没有，因为张子凡不敢。世人皆知我大哥乃是通文馆的圣主，若一朝登基便对着通文馆喊打喊杀，即便是旁人不知其中有诈也会觉得此人是心性薄凉不足为伍，他的江山还能稳固么？他是想对着通文馆斩尽杀绝，可能用的不过是手下的不良人，且还不能为不良人洗刷罪名！”
李存礼疾言厉色，让姬如雪半晌无声，倒是周夫人叹息道：“我这半截入土的人本也没有什么好挂念的，不想上天垂怜还能与女儿相认，你若是真觉得我们母女之间缘分未尽，不如听我一句劝。”
她握着姬如雪的手，娓娓道：“我已知你与李唐遗孤之间这一路走得殊为不易，然而在他身边从前艰险，今后只会更甚。”
“我不在乎。”姬如雪淡淡道。“不过是一群宵小。”
她有些嘲弄地看了李存礼一眼，道：“我能杀他们一次，便能杀第二次。”
“江湖中人杀起来自然容易。”周夫人道。“可朝堂中人呢？皇帝呢？而今这位皇帝，恐怕对你们知之甚多，反过来你们也对他十分了解，这是帝王的大忌。”
这位周夫人竟是十分有眼界的，甚至于对这朝堂倾轧之事看得深远，比周德威当年还要强些。
“他们是兄弟。”姬如雪道。
“一日是兄弟，一年是兄弟，往后数十载呢？”周夫人轻叹。“等闲易变故人心，何况是帝王心？”
姬如雪沉默了下去。
“我不相信。”她倔强道。
“这不是你相不相信的问题。”周夫人蹙眉，还想说些什么时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偏头向一旁去用手帕捂着唇，但屋内剩下两个人都对血腥味有些敏感，一时间脸色都有变幻。
当然，原因并不相同。
可下一刻两人异口同声道：“我认识一位医生——”
声音很快又低了下去，剩下姬如雪和李存礼冷冷地对视，好像先要辩驳一番那对兄妹之间究竟是谁的医术更加高超一些。
李存礼无声微笑，而后道：“是当世有名的鬼医手降臣，起死回生都不在话下，无论什么样的痼疾她都能治。”
起死回生四个字一出，姬如雪却是默然无话了。
她没法反驳。
连李星云都是降臣从必死之境里救出来的，难道她还能说李星云的医术更为高超么？何况那一瞬间她想到的居然是，也不知道李星云会不会愿意出手，毕竟她的母亲看上去更属意通文馆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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