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启翰偷瞄着朱诗韵微微发颤的肩头，见她正背过身去整理发间歪斜的珍珠簪子，佝偻的脊背立刻弯成月牙状。
他像只谨慎的老猫般蹭到江婉仪等八姐妹身前，干枯的手指挨个勾住女儿们的袖口，声音压得比呼吸还轻："婉仪，带着妹妹们去劝劝你们妈。"
他喉结剧烈滚动，眼尾挤出讨好的笑纹，"就说爸昨天夜里犯了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平日里爸给你们买的料子、备的嫁妆，总不能白疼你们一场吧？"
说话间他不安地搓着泛白的指节，浑浊的眼珠在妻子与女儿们之间来回打转，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客厅里的空气凝滞得可怕，唯有他急促的耳语声，在寂静中泛起细微的涟漪。
……
江启翰话音刚落，八姐妹便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
江婉仪率先跨前一步，挺直脊背迎上父亲殷切的目光，语调不卑不亢："爸，您这要求实在为难我们。
"她顿了顿……″您看，孩子们都到了能工作赚钱的年纪，我们姐妹几个加起来快三百岁的人了，再谈婚嫁，传出去岂不沦为笑柄？"
其余姐妹应声散开，将父亲团团围住。老四伸手捋了捋鬓角的银丝，语气带着几分嗔怪："这些年我们守着老宅把孩子拉扯大，早没了那份心思。就算有人愿意娶，我们也不愿再进别人家的门看人眼色。"
老八更是直接双臂交叉，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倔强："您疼我们，我们心里都记着，但这事，真帮不上忙。"
八张刻满岁月痕迹的面孔上，流转着相同的坚定。
她们站成半圈的身影，在夕阳下投出交错的影子，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父亲的请求挡在身外。
……
江启翰喉咙里含混地哼唧着，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褶皱，满脑子还在纠结如何圆场。
直到一声压抑的抽气声刺破凝滞的空气，他猛然抬头，才惊觉八个女儿不知何时已围在朱诗韵身侧，八道身影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将他隔绝在外。
江婉仪白皙的脖颈绷成脆弱的弧线，素手轻轻环住母亲微微颤抖的肩胛，声音像是裹着冰碴："爸，您非要把亲儿媳们和未出世的孙儿往绝路上逼吗？"
老七不知何时掏出帕子，正给母亲擦拭泛红的眼角，闻言猛地抬头，目光如刀："当年您说过，江家的女儿绝不能受委屈，如今倒好，自己人先动起刀子了！"
七嘴八舌的声讨如潮水般涌来，江启翰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望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曾经软糯着往他怀里钻的小团子，此刻眼底尽是陌生的冷意。
记忆里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们，不知何时已蜕变成锋利的刃，齐刷刷指向自己。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沙发上的扶手，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你们......你们这群......"话音未落，八道身影同时转身，衣袂翻飞间，竟比朱诗韵的眼神还要冷上三分。
……
江启翰僵在妻女们凌厉的目光中，喉间泛起铁锈味。
他扯了扯领口发皱的绸衫，额角青筋随着急促的呼吸突突跳动，强撑着笑脸转向儿子一家。
干枯的手掌在裤腿上蹭了蹭，堆起满脸讨好的褶皱："小尘、凝霜、轻轻，方才不过是......"
"爸，我们懂。"
江逸尘垂眸整理着袖口，银质袖扣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截断父亲颤抖的辩解，"您是怕我们年轻不经事，想替江家把把关。"
苏凝霜适时上前半步，浅紫色裙摆扫过青砖地面，挽着丈夫的手臂轻笑："就是，要不是爸爸细心，哪能显出我们的真心？您看我和青青虽是堂姐妹，更得好好考验，才能护着我和青青爸妈的关系稳定。"
苏轻轻抚着小腹，杏眼含着七分笑意三分疏离："江叔叔思虑周全，这份苦心，我们都记在心里。"
她腕间的翡翠镯子轻碰木质椅背，清泠的声响像是落在江启翰心口的一记重锤。
老人僵在原地，方才还在盘算的说辞化作满喉苦涩，望着儿子一家默契的模样，忽觉这客厅的空气都变得粘稠压抑起来。
苏凝霜目光盈盈看向江启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裙摆上的珠绣，嗓音轻柔却带着试探："爸，经您这么一测，我们倒犯了难——我和轻轻虽是堂姐妹，往后都要为逸尘生儿育女。可她父母、我父母那头的关系该怎么调和？总不能因为姻亲往来，让两家人面上生了嫌隙。"
她垂眸时睫毛轻颤，看似忧心忡忡的模样，却在眼角余光里悄悄瞥向江启翰紧绷的神色。
江启翰笑容满面地看着苏凝霜，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当年与老友的约定如同一枚暗棋，如今终于到了落子时刻。
他心底暗自得意，苍老的面容上笑意更甚，仿佛已经看到事情正按照自己的计划发展。
干枯的手指虚搭在苏凝霜肩头轻轻拍了拍，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弯弧，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凝霜，这件事非常的简单。"
他刻意拉长语调，浑浊的眼珠狡黠一转，"你们两家与江家亲上加亲，本就是天作之合。当年我们三个老伙计早有约定——我生儿子，他们生女儿就嫁过来。如今不过是让约定成真，往后把话说开、礼行到位，还有什么关系处不好的？"
江启翰话音落地的刹那，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苏凝霜的睫毛剧烈颤动，指甲深深掐进裙摆的绣纹里，精致的织锦布料被攥出褶皱；苏轻轻的手指蜷缩成拳，指节因用力过度泛起青白；江逸尘喉结艰难地滚动，呼吸都变得滞涩，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三人眼神交汇，皆是怔愣，眼底满是难以置信——他们……忧虑、反复推敲的棘手难题，竟被老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化解。
恍惚间，像是有人突然掀开蒙在眼前的薄纱，藏在岁月深处的泛黄约定，此刻正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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