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绿萝
王春华的手指在键盘上方悬了半晌，最终颓然落下。电脑屏幕右下角弹出人事科群发的通知，标题是《关于完善中小学教师晋级工资制度的说明》，她刚要细看，消息就被铺天盖地的教学研讨文件刷到了九霄云外。
窗台上那盆绿萝的藤蔓已垂到地面，去年冬天冻伤的叶片边缘还蜷着焦黄，新抽的嫩芽却不管不顾地往档案柜顶上攀。对桌的小林老师捧着保温杯踱过来浇水，"王姐这绿萝真是顽强，上周我看东头那盆都烂根了。"
这话让王春华想起两年前那个燥热的午后。当时城南二小的教师休息室里，空调外机嗡嗡震得人头疼，人事科王科长把冰镇酸梅汤推到她面前："实验小学那边55岁以上的女副高就三个，您过去肯定能排上五级。"汗珠顺着玻璃杯壁滚下来，在桌面上洇出个小小的水圈。
"叮——"
财务室的内线电话突然炸响，惊得她碰翻了笔筒。会计老张的大嗓门穿透听筒："王老师，您今年晋级工资的材料还得补个继续教育证明。"红蓝铅笔噼里啪啦滚到绿萝盆底，在陶土花盆上磕出细小的白痕。
当初轮岗调动时，任谁都说这是步妙棋。城南二小光副高职称的女教师就有十七个，晋级工资的名额年年抢得头破血流。不像城北实验小学，教师队伍年轻化喊了五六年，王春华调来时全校副高职称的不过八人——其中三位临近退休的老教师，正是她盘算中的"晋级阶梯"。
谁承想这两年间风向突变。先是市教育局推行"青年教师领军计划"，三十岁以下教师单独开辟晋级通道；接着省里出台延迟退休新政，原本该腾出来的五级岗全被冻结。上周教师大会上，校长念完《关于优化岗位聘用的指导意见》抬起头："在座的老教师们要有奉献精神嘛。"
这话让王春华胃里泛酸。她悄悄摸出手机，同学群里正热闹——留在城南二小的张美玲晒出新工资条，五级岗的岗位津贴赫然比六级多出四位数。照片背景里露出半截雕花窗棂，正是她们当年共用过的办公桌。
"王老师，三班家长在接待室。"实习教师小周探进头来，目光扫过她电脑屏幕时顿了顿。晋级工资的申报系统页面还开着，"近五年考核等次"的选项框空荡荡悬在那里，像截断了的绿萝藤。
接待室里穿真丝旗袍的家长正在翻看《教师风采录》，镶钻的指甲敲在铜版纸上："我们轩轩的机器人比赛进了全国决赛，这个能不能算进您的教学成果？"王春华望着对方腕间翠莹莹的镯子，突然想起自己评副高那年买过一对岫玉耳钉，后来常年埋在作业堆里，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一只。
暮色漫进走廊时，王春华在茶水间撞见会计老张。"您可算找着继续教育证明了？"老张往咖啡机里塞胶囊，"要我说这晋级工资表也够折腾人的，我们做表格的见不着本人，你们填材料的见不着表格，全靠电子系统里冷冰冰的字段。"
这话像根细针戳破了什么。王春华望着咖啡液汩汩流进瓷杯，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手写工资单，墨蓝色的油印字迹洇在粗糙的纸页上，老会计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那时她刚评上一级教师，丈夫用第一个月多出来的工资买了这盆绿萝。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班级群弹出新消息：教育局启动"银龄教师"柔性退休计划，副高职称女教师可申请弹性工作制。王春华快步穿过走廊，月光正落在那盆攀到档案柜顶的绿萝上——去年冻伤的藤蔓处竟抽出新的气生根，蔫头耷脑的叶片间藏着米粒大的白花苞。
第二天清晨，王春华抱着纸箱走进教务处时，年轻教师们正围着新到的智能阅卷机啧啧称奇。她把三十年积累的教案复印件放在主任桌上，最上面是泛黄的《1993年公开课手记》："这些留给青年教师做参考。"
走出校门时，王春华摸到了口袋里的U盘。昨夜丈夫支支吾吾说要修电脑，今早她却在里面发现个命名为《春华秋实》的文件夹——从钢笔字教案到电子课件，连二十年前手绘的植物生长图都被扫描得清清楚楚。
十字路口的玉兰树开始落叶，花瓣落在她肩头像枚小小的勋章。王春华摸出手机，同学群里正讨论老年大学开设名师工作坊的消息。她抬头望见实验小学的招牌在朝阳下闪光，忽然想起今早给绿萝浇水时，发现最长的那根藤蔓已经悄悄探出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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