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海里撒了把米——是给南边的掌柜捎的。那米是镇上老王头家的新谷碾的,金黄金黄的,颗颗圆实,像揉了阳光在里面,攥在手心能感受到细碎的温。去年掌柜从苏州回来时,后腰的伤还没好利索,趴在船帮上跟他说这话时,右手按着腰眼,指节泛白得像浸了水的木柴,声音里带着点歉疚,尾音都放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我婆娘总念叨海边的米香,说比南边的籼米糯,熬粥能结层米油,养人。前阵子她风寒刚好,我想着……”
话没说完,他就垂了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老李当时没接话,只往他手里塞了个焐热的烤红薯——是张婶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焦黑的皮裂开道缝,露出里面橙黄的瓤,热气混着甜香往出冒,烫得掌柜的指尖缩了缩,却还是牢牢攥着,像握着块暖炉。
今年新米下来那天,老李特意提了半袋去老王头家。老王头正坐在门槛上编竹筐,见他来,往旁边挪了挪,露出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两人就着晨光筛米,竹筛子“沙沙”响,碎米和糠皮簌簌落在地上,引得鸡仔们“咯咯”叫着围过来,小爪子在泥地上刨出浅坑,抢食时翅膀扑棱棱地扇,带起阵混着谷香的风。老李筛得仔细,拇指和食指捻着筛沿,手腕轻轻晃,把秕谷和碎米晃出去,留下的都是饱满得能映出光的颗粒,像把星星攥在了筛子里。
包米的棉布是阿禾小时候的襁褓改的,洗得发白,布纹里还留着点淡淡的奶香味,软得像云。老李把米倒进去时,棉布往下坠了坠,透出层朦胧的黄,像浸了蜜的月光。他想起阿禾小时候躺在襁褓里的模样,小脸皱巴巴的,像只刚出壳的雏鸟,如今那布却能裹住半袋米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等出海时,他把布包系在船舷的铁环上,绳结是阿禾教他的“双套结”。当年阿禾蹲在船坞里,手指捏着绳子绕来绕去,鼻尖沾着木屑还不自知:“李伯你看,这样绕两圈再拉紧,多大的浪都冲不散,就像……就像咱跟船的念想似的。”老李当时笑着骂她“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此刻手指抚过绳结,却觉得那交错的纹路里,真的藏着股扯不断的劲。
米香混着海风飘出去,引得几只海鸟跟着船飞。灰羽白腹的海鸥在船尾盘旋,翅膀“扑棱棱”地扇,带起的风里都裹着点雀跃的劲。有只胆大的落在船尾,歪着头看那布包,黑眼珠滴溜溜转,像在猜里面藏着什么宝贝。老李从兜里摸出块玉米饼子——是张婶早上烙的,还带着点焦香,他掰了小块扔过去,海鸥叼着饼子腾空而起,翅膀一振,影子投在水里,像片会动的叶子,飘飘悠悠地跟着船走了好远。
船行到半途,老李停下船,竹篙往海里一插,“噌”地立在水里,篙尖没入深蓝的海水,搅起一串细小的气泡,像谁在水下撒了把碎钻。他从怀里掏出阿禾的信,信纸被体温焐得发软,边角卷成了小月牙,上面的字迹却依旧娟秀,是阿禾临走前塞给他的:“李伯,等新米下来,记得给南边的掌柜捎点,他婆娘爱喝米油粥。”
又摸出那块雁门关的石头。石头被揣了一路,已经温乎了,表面的纹路在晨光里看得更清,像一张地图,画着北方的山——山尖上积着雪,画着北方的风——风里卷着沙,还画着关楼子上飘着的旗,旗角被风吹得猎猎响。老李把石头放在船头,让它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阳光斜斜地照在上面,纹路里的阴影忽明忽暗,像有谁在石头上走,一步一步,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心里忽然觉得,阿禾离得很近。好像就站在船板的另一头,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头绳,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正笑着看他给“破浪号”补桐油。她小时候总爱蹲在船坞的角落里,手里捏着块碎瓷片,学着他的样子往木头上蹭,木屑沾得满手都是也不嫌脏,蹭累了就仰起脸,鼻尖沾着灰,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星子:“李伯,这样船就不会疼了吧?”
老李当时总说“小孩子家懂什么”,此刻却想告诉她:会的,你看,这船被你蹭过的地方,到现在都结实着呢。
海水轻轻拍着船板,“哗啦,哗啦”,像谁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话。老李摸了摸船板上的桐油,指尖沾着油光,蹭在裤腿上留下点浅黄的印子。油香混着米香在风里漫开,缠在桅杆上打了个转,又绕着船舷飘,像根看不见的线,把远处的帆、近处的浪,还有心里的人,都串在了一起。
船行到深海时,风平得像面镜子,连一丝波纹都没有。“破浪号”的影子在水里晃晃悠悠,像条睡着的鱼,鳍尾随着船身轻轻摆,搅得影子也跟着漾,一圈圈荡开又合上。老李眯着眼往远处看,眼角的皱纹里落满了阳光,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忽然看见“长风号”正往港口驶,帆布上的“商”字被太阳晒得发白,边角却依旧挺括,像个站直了腰杆的汉子,在水里投下的影子都透着股硬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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