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院里时,日头已爬至中天,金晃晃的光淌了满院,像是谁把装金屑的匣子掀了底,碎光顺着青砖的纹路漫,连砖缝里那丛青苔都浸得发亮,绿得像块被匠人细细摩挲过的翡翠。叶片上的绒毛沾着点细碎尘土,风过处轻轻颤,倒像是故意抖落些金粉,把周遭的空气都染得暖融融的,连呼吸都带着股子阳光的味道。
石桌上的糖牡丹在光里透亮得很,糖片里的冰裂纹路看得一清二楚,像极了太奶奶陪嫁的那只青瓷碗——当年太奶奶总说,好物件就得带着点不完美的纹路,才显得有嚼头,就像过日子,哪能没点磕磕绊绊。阳光穿过糖片,在桌面上投下一片花花绿绿的光斑,红的像檐下挂着的樱桃,紫的像架上垂着的葡萄,蓝的像院角那口井里的水,晃得人眼晕,偏又忍不住盯着看,仿佛那不是块糖,是个藏着彩虹的小匣子,轻轻一碰就能洒出满院颜色。
老李头把菠菜和小葱往石桌上放时,菠菜叶子上的水珠还没干,在光里滚来滚去,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珍珠,沾着点湿土气。小葱的绿秆子挺得笔直,叶尖微微打卷,带着股子不服输的冲劲,倒像是在跟谁较劲似的。他转身去墙角拎那只陶制水壶,壶身上太奶奶画的兰花虽褪了色,可那几笔勾勒的弧度还在,指尖抚过,仿佛能闻到当年新茶的清香,混着陶土的质朴气,踏实得很。
“我去烧水洗菜,你把这桌子擦一擦,等会儿好放菜。”老李头的声音裹在阳光里,软乎乎的,不像命令,倒像在商量。阿禾应着,指尖刚触到门后的抹布,就闻到股淡淡的皂角香——那是老李头用皂角煮的胰子,洗过的抹布带着股草木的清气。粗布的纹路里还能看出原来的格子,是去年穿旧的褂子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是老李头一针一线缝的,线脚里藏着他笨拙的细心。
她蹲下身擦桌子,抹布划过石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春蚕在啃新抽的桑叶。昨夜溅的面汤痕迹一点点淡去,露出青石原本的灰,那灰里藏着密密麻麻的细痕,是常年累月放茶壶、摆碗碟磨出来的。每道痕里都裹着日子的温度:哪道是总放茶盏的地方,哪道是摔了碗磕出来的,都清清楚楚。擦到桌角时,指尖触到块凸起的小石子,是去年中秋赏月时,李大爷随手嵌进去的,如今倒成了石桌的一部分,跟那些细痕挤在一起,倒像是时光特意留下的印章,刻着某时某刻的热闹。
阿禾的目光在院里打了个转。老梨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上,枝干的影子粗得像条路,叶子的影子碎得像星星,风一吹,整幅影子就轻轻晃,像幅活过来的水墨画。粗瓷茶壶蹲在桌角,壶身的冰裂纹跟糖牡丹的纹路倒有几分像,壶嘴沾着的茶渍是深褐色的,像只蜷着的小虫子——那是今早老李头喝剩的浓茶,他总说“茶渣子别倒,晒晒干能当花肥”,院角那丛月季,就是靠这个养得越发精神。
风掀起窗台上的戏词本,纸页“哗啦哗啦”响,停在“辕门外三声炮”那页。墨迹被阳光晒得有点发淡,可笔锋里的劲还在,一撇一捺都带着股子精气神,让人想起太奶奶年轻时登台的模样:凤冠霞帔一穿,眼神一挑,水袖一甩,台下的叫好声能掀了屋顶。如今纸页都脆了,可每次翻页,总觉得能听见当年的锣鼓点,咚锵,咚锵,敲得人心头发热,像揣了个小暖炉。
墙根下的仙人掌开得正欢,嫩黄的花瓣尖带着点粉,像小姑娘涂了胭脂的脸蛋。几只蚂蚁扛着块比自己大两倍的面包屑,在花瓣底下钻来钻去,腿跑得飞快,却没碰掉一片花瓣——它们跟这花相处了快半年,早就摸透了彼此的脾气,像院里的老邻居,互不打扰又互相照应。阿禾看着看着就笑了,这院里的东西,好像都带着点灵性,连草木虫蚁都透着股过日子的默契。
“这就是日子啊。”她心里冒出这么个念头,手里的抹布没停,把石桌擦得能照见人影。阳光落在桌面上,把她的影子也拓了上去,跟石桌的细痕、糖牡丹的光斑、梨树的影子叠在一起,倒像是把这半天的时光,都腌成了罐咸菜,咸津津、暖乎乎的,透着股子踏实味。
灶房里传来柴火“噼啪”的响,是老李头在烧枣木,那木头烧起来特别香,烟都是甜的,顺着烟囱飘出去,在天上散成淡淡的云,连飞过的麻雀都要绕着转两圈。阿禾听见铜壶“呜呜”地唱起来,知道水开了,刚要起身,就听见老李头喊:“阿禾,水开了,来帮忙择菜不?”
她应着往灶房走,路过院门时,看见巷口的张大爷挑着担子往磨坊去,扁担压得弯弯的,担子两头的木桶晃悠悠的,水都没洒出来,木勺在桶里跟着轻轻撞,发出“当当”的轻响;王婶挎着竹篮从菜摊回来,篮子里的西红柿红得发亮,油光水滑的,看见她就笑:“阿禾,你家老李头又做啥好吃的?”
“择菠菜呢!”阿禾扬声应着,心里像揣了个小暖炉,熨帖得很。灶房的热气混着枣木的香扑面而来,老李头正蹲在灶门前添柴,火光在他脸上跳,把皱纹都映得软了些,像被温水泡过的纸,边角都舒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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