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这个朝露清凉的早晨。
镇北侯府的角门大开，一骑绝尘。
齐国公府角门、状元府西街大院大门亦相继开启，各有数十骑快马朝西北飞驰而去。
两旬之后，忽有消息传至大都，陇右某两家乡绅满门成年男丁在一日之内被屠尽。
……
玉境山镜水湖畔。
天色向晚。
春天的水面柔软清嫩，倒映着漫天的霞光，满镜湖的火红与幽暗的青色，岸边架起一座竹木曲桥连接着一座飞檐朱漆的湖心亭。
亭里，一名端坐在软榻上的老妇人眼睛似无神地望着水面。
倒影之中，有天上的归鸟不时轻快地掠过，不远处的岸边，一座雕梁画栋的山庄掩映在绿得浓淡相宜的山峦里。
另一名华衣银发的老妇人慢慢从圈椅里起身：“原本想着老姊妹们天各一方，此生再无缘得见，不想竟有机会过来瞧你。若你还是和从前一般，竟可邀你同去洛郡的金谷园，赏东明最好的牡丹与芍药，可惜，你竟只能待在这里了。”
当下叹息了一声，环顾四周的风景，又淡淡地道：“这里已是极好，只还比不得金谷园的几处景致。”
说罢，转身。
不想背后听得宋老夫人颤巍巍地道：“老太太，我与茗韵也就此回南边去了。老太太日后凡事还须有些分寸才是。我们原当老太太拿了银子使了人将我们叫来，必是好意让咱们领略上京风光，我们还满心感恩戴德地。谁知茗韵前儿都与我说了，老太太，我们不过是平常人家，伤天害理的事情是做不来的，茗韵还小，这些事情憋在心里多少时日，可把她吓得不轻。”
萧老夫人听完，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扶着萧长邦慢慢地走出亭子，踏上长长的曲桥。
关妈妈缀在后面，频频回头看向跪在地下却始终连头都抬不起来的萧灵雨与萧令仪，不住地抹着眼泪。
再后面紧紧尾随着的，是宋老夫人祖孙俩。
老夫人的目光这才从水面移回，看着身边圈椅之中，老太爷歪着嘴，嘴角的口水滴滴答答地流到围涎上，早又湿了一大块，不由得嫌恶地又别开脸去。
扬州府的萧家虽然败落了，革职抄家，猢狲离散，可嫡枝竟还剩下了一个萧长邦！萧老夫人还有孙子可以依靠，还有秦王府可寄以栖身。
连自己娘家姐姐也来恶心她！
老夫人恨恨地盯着远处的水面，曲桥上倒映着五道人影渐行渐远！
可她呢？
齐国公府门楣依旧，满门的荣耀还在，可她的孝子贤孙们都在哪里？
老夫人别回脸，看着翠袖上前给老太爷换下一角围涎，红波端了药汁子来，侍候老太爷服了药，半晌，口歪眼斜的老太爷总算是好些了，只说起话来口齿不清：“不要蓝故。”
可想到那一日跪接太子教令，然后卧房案上奉令摆得齐刷刷的四儿子与五房的那几颗血淋淋的头颅，老太爷心头亦是一阵愤恨无力，嘴唇乱颤，成王败寇啊！拍了拍圈椅扶手，哽咽住了。
“都是你这个没用的老东西！”老夫人突然伸出手来，事先毫无征兆地朝老太爷头上“啪”地扇了一巴掌。
老太爷被打痛，垂头委屈道：“你怎能打我？”
亭子里的空气有霎那的凝结，忽然空原咿咿唱了起来：“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半人愁闷搅？前度铃声响栈道……绿窗前促织叫，声相近雁影高。催邻砧处处捣，助新凉分外早。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老太爷触动心事，听着不觉黯然。
只老夫人先低着眉静听，不久便侧了肩膀黄黄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斜睨着空原，空原不理会，兀自扬袖曼妙地低吟浅唱完，老夫人眼睛很毒地道：“你是大房的人吧！”
空原淡然收起舞姿，微微低垂的脸上，媚眼如凌波一动，似笑非笑地道：“奴家是谁的人有什么要紧的？”
“你唱念做打俱佳，大房让你到老太爷跟前，还真是屈才了。”
空原扶了扶头上的金簪，这有什么打紧，银子到位就行：“有句话奴家想奉劝老太太已久，到如今不吐不快。”
老夫人知道那绝不会是什么好话，可恨眼下竟连个粉头都敢拿话教训她了。
“滚！”老夫人气得七窍生烟，“你是个什么阿物儿，竟也配在我跟前摆身段逞嘴快？我早瞧出你妖妖调调断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身，必定是李小仟那个小贱人捣的鬼！
“她就快要死了，你竟还在这里作甚么？”转念又点头道，“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想来你也必不是要替她尽忠了！呵呵，你是知道的太多，也出不去了！”
空原被戳中痛脚，美眸中有道寒光掠过，让她滚就滚？这么有用？
不过胸脯也只是起伏了一下，很快便勾起艳艳的红唇笑了笑：“说什么情不情义不义地，忒恶心人。在这里服侍老太爷归了西，也是奴家一件功德！想来堂堂齐国公府必不会再为难奴家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的。”
老夫人听话音便觉不好，脸色顿时一变，很快，她的担心应验了。
有婆子来问晚饭怎么摆，老夫人略想了想道：“就摆在这亭子里吧。”
那婆子不应声，只管等着。
半晌，连老太爷都觉得不寻常了抬起正眼来，空原方感架子拿足了，这才淡淡道：“这里风大，老太爷和老太太上了年纪了，吃了风容易得病，摆房间里头去用吧，用了好教早早歇息。今儿老太爷与老太太见了远客，火气正大，不如熬点清粥下火，配点爽脆可口的酱菜即可，其它油腻腻地必然吃不下的，就不必再往那屋里摆了。”
说着，眼睛瞟见旁边的萧灵雨等人，又道：“这四位姨娘必然要侍候老太爷与老太太用晚饭的，一会儿也在那屋里一起跟着喝粥吧。”
那婆子领命下去，空原眸子转动，偏又向萧灵雨的手望了望，忽意犹未尽地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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