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费的拇指在裤缝上蹭了蹭，那里还留着昨夜帮求职者填表时沾的碳素笔印。他想起山里的雾，起先是一缕一缕缠住脚踝，等发觉时整个人已经陷在棉絮里。就像现在，明明每个任务都接着做了，回头看却像在原地踏步。
午休时阿费躲到安全通道抽烟，尼古丁呛得他直咳嗽。楼梯间回声里混着哈哈女士高跟鞋的笃笃声，由远及近又远去，像只啄食的啄木鸟。
"又躲这儿当蘑菇？"阿瑶探头进来，手里晃着两杯奶茶，"我请客，半糖少冰。"
阿费接过奶茶，塑料杯外壁凝着水珠，顺着他虎口的茧子往下淌。他突然开口："瑶啊，你说山里的雾为啥散不掉？"
"嗯？"阿瑶咬着吸管歪头。
"爹说等太阳出来就散了，可太阳天天有啊。"他望着窗外的钢筋森林，玻璃幕墙把阳光切成碎金，"后来我明白，雾不是散掉的，是爬着爬着，就爬到云上头去了。"
阿瑶噗嗤笑出声："阿费哥，你该去写诗。"可当她看见他睫毛上沾的奶茶沫子，又突然收了笑，"这次考核……你要不要试试主攻蓝领岗位？你总能把保安大叔的家底问得清清楚楚。"
暴雨突袭那日，阿费带着求职者老陈往面试间赶。老陈的胶鞋在瓷砖地上打滑，发出"叽咕"的怪响，活像山溪里被冲走的旱獭。
"小阿费啊，"老陈攥着皱巴巴的简历，指甲缝里嵌着机油黑，"你这表上写的'操作工需适应倒班'，到底是多晚？"
阿费正要开口，走廊尽头传来哈哈女士的声音："阿费！李总等着看数据分析，你……"她突然噤声，目光落在老陈沾着泥的裤脚。
"王姐介绍来的。"阿费把老陈往身后挡了挡，这个动作让哈哈女士挑起眉。她转身时银镯子撞在门框上，叮当一声："三分钟后会议室。"
老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要不算了，我这身……"
"陈叔，"阿费突然笑起来，眼角挤出细纹，"您知道为啥山里的菌子雨后长得快吗？"他不等回答，径直推开会议室的门，"因为根扎得深。"
深夜的公司只剩阿费的工位亮着灯。他对着Excel表格发怔，单元格里的数字像一群乱窜的蝌蚪。手机在桌角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语音："阿费，你寄的膏药村头刘婶也要链接……"
他没听完，手指已经点开了求职者数据库。当屏幕蓝光映得他眼底发青时，突然注意到筛选条件里的"籍贯"。手指悬在触控板上犹豫片刻，最终勾选了"川贵地区"。
第二天，阿费带着老陈的体检报告敲开哈哈女士的办公室。女人正往紫砂壶里拨正山小种，听见动静头也不抬："知道为什么给你三个月试用期吗？"
"因为……"阿费把报告放在红木桌角，文件边缘刚好压住茶渍，"因为您想看我能不能把山里的根须，接上城里的水管。"
哈哈女士执壶的手顿了顿，茶汤溅出一滴，在红木桌上洇成暗色："油嘴滑舌。"可当阿费转身时，她瞥见电脑屏幕上的筛选记录——所有川贵籍求职者都被单独建了档。
季度考核结果公布那日，阿费盯着"到岗率87%"的数字，感觉像扒开雾帘望见了山脊线。阿瑶拽着他去庆功，他却绕道去了城隍庙。
香炉青烟里，阿费把三炷香插进铜鼎。老陈发来微信语音，背景音是工厂轰鸣："阿费，我闺女说下个月来投奔我……"他按灭手机，望着菩萨金身在香火中明明灭灭。
"求神不如求己。"哈哈女士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银镯子磕在功德箱上当啷响，"下季度开拓家政市场，敢不敢接？"
阿费转头，看见女人鬓角新添的白发。他突然想起山里的雾，原来太阳从来都在，只是要自己走到云上去。
"敢。"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坚定，"但我要改考核标准——不能只算到岗率，得看三个月留存。"
哈哈女士眯起眼，暗红色指甲敲着手机屏："理由？"
"因为……"阿费望着殿外飘进的雨丝，"有些菌子要等两场雨才冒头，但只要根在，总能等到时候。"
回家的公交车上，阿费给母亲转去一笔钱，备注写着"买菌子钱"。窗外霓虹流淌成河，他突然懂得，所谓KPI不过是雾中的路标，真正的山永远在脚下生长。
手机又震，是阿瑶发来的截图——哈哈女士在群里宣布新考核方案。阿费把手机塞回口袋，后颈泛起熟悉的刺痛。这痛感让他想起初来城市时，地铁闸机夹住帆布鞋的瞬间。
原来有些坎，非得用肉身去量。他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突然笑出声。山里的孩子都知道，最甜的野柿长在崖边，够得着够不着，总得先伸出手。
晨光还未完全渗透玻璃幕墙，阿瑶已经蹲在茶水间煮咖啡。不锈钢壶嘴吐出白雾时，身后传来熟悉的银镯碰撞声。
"又给阿费打掩护？"哈哈女士把保温杯往流理台上一放，暗红色指甲敲着大理石台面，"他这个月到岗率又垫底，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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