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参议院的门楣比于学忠想象中更矮。三进式的旧式院落藏在重庆七星岗的坡道尽头，青砖墙缝里爬满苔藓，门口卫兵的制服洗得发白。他站在石阶上嗅到霉味混着劣质烟草的气息——与山东前线硝烟截然不同的颓败。
"于副院长，您这边请。"穿中山装的瘦小办事员弯腰引路，皮鞋跟敲在民国二十一年铺设的花砖地上，惊起几只躲在窗棂间的麻雀。
穿过第二进天井时，于学忠注意到西厢房檐下挂着鸟笼。穿绸衫的老者正用银匙给画眉添水，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引路的办事员压低声音："那位是前清陆军学堂的邱老，民国三年就在参议院了。"
正堂的楠木屏风后摆着三张办公桌。最里侧属于他的位置上，前任留下的黄铜镇纸压着薄灰，墨盒里的宿墨早已干涸。左侧墙上悬挂的《全国军事形势图》还是去年版本，山东战区仍标注着"鲁苏战区总司令部"的红旗标记。
"每日公文几点送达？"
"回您的话，"办事员搓着手，"若没有紧急军务，通常旬日才送批一次。"
于学忠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桌沿的刀痕。这把从保定军校带来的佩刀此刻正锁在行李箱中，刀鞘里的血迹尚未擦净。上月撤离临沂时，警卫连长用这把刀劈开了包围圈的缺口。
傍晚的较场口茶楼飘着炒米糖香气。二楼雅间窗棂将夕阳切割成菱形光块，照在于学忠旧部李振唐的残肢上。这位曾任五十一军参谋长的汉子如今左袖空空，正用独臂斟茶。
"总座..."刚开口就哽住，忙改口道，"您这新职...实在欺人太甚！"茶盏在桌面顿出闷响，"山东六个师等着您回去，他们倒好，给个养老衙门！"
于学忠凝视茶汤里浮沉的茉莉花瓣。窗外报童正吆喝"鄂西大捷"，卖酸梅汤的担子吱呀呀掠过青石路面。三个月前在沂蒙山突围那夜，李振唐为掩护他转移，整条左臂被九二式重机枪打成了筛子。
"慎言。"他推过一包哈德门香烟，"院里有个叫钱耀祖的参议，今早特意来问我是否习惯重庆气候。"
李振唐瞳孔骤缩。他们都记得这名字——三八年潜伏在军部的军统特务，曾导致三个地下联络站暴露。
楼梯突然传来脚步声。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捧着募捐箱进来，胸前的"献金救国"徽章闪着光。于学忠摸出两块银元时，看见她虎口有长期握枪留下的茧子。
子时的参议院漆黑如墨。于学忠借着月光撬开档案室铁门，霉味扑面而来。手电筒光束扫过标着"冀察战区"的牛皮纸袋，最终停在"鲁苏战区人员备案"的钢印文件上。
翻到第七页时，他的呼吸凝滞了。自己的副官王勇的照片赫然贴在"共党嫌疑"栏目下，备注栏写着"民国三十年春与八路军115师代表秘密接触，疑似传递日军扫荡情报"。
窗外传来巡逻兵的皮靴声。他迅速将档案塞回原处，却在转身时碰落另一册卷宗。泛黄的《西安事变相关人员监控记录》摊开在地，张学良三个字被红笔重重圈起，旁边批注着"于孝侯每岁腊八必托人送关东烟"。
手电筒光柱突然照到墙角保险柜。柜门虚掩着，露出半截标有"绝密"的蓝皮本子。当他指尖刚触及封面，楼下突然传来铁门开合的声响。
第三天清晨，于学忠在办公桌抽屉里发现张字条。铅笔写的"沧白路17号米亭子"被汗渍晕开，字迹与王勇三年前留在临沂作战地图上的标记如出一辙。
正待细看，钱参议捧着茶盘进来："副院长好雅兴，在研究重庆城防？"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桌面。于学忠不动声色用《中央日报》盖住字条："钱参议可知山东近况？"
"哎哟，这可得问何部长。"钱耀祖摆出苦相，"不过听说上月鬼子在微山湖用了毒气弹..."突然压低声音，"您旧部五十一军周副师长，昨儿在歌乐山别墅...走了。说是突发心脏病。"
午后暴雨冲刷着参议院的玻璃窗。于学忠盯着墙上地图，胶东半岛的墨迹被潮气晕开，像正在溃烂的伤口。他突然抓起钢笔，在便签上写下"拟请调阅鲁东南敌情通报"，又狠狠划掉。
公文递出两小时后，机要室送来加密档案袋。火漆印却是歪的，封口处有细微的拆痕。里面所谓"最新战报"竟是半年前的老文件，唯独缺少了他亲手拟定的那份"日照反击作战计划"。
周末的枇杷山疗养院蝉鸣刺耳。于学忠按约定来到紫藤花架下时，穿麻布长衫的老者已摆好象棋。这位前北洋陆军次长冯恕如今挂着军事顾问虚衔，枯枝般的手指正将"车"推过楚河。
"孝侯啊，"老人突然用棋子在"将"周围画了个圈，"重庆现在就像这盘棋。你看..."黑卒突然吃掉红马，"小卒过河，有时候比车炮更致命。"
山脚下传来汽笛声。长江货轮正运送着苏联援华的军火，甲板上穿中山装的监运员背影酷似失踪半年的情报参谋赵明。于学忠的"炮"越过汉界时，老者突然按住他手腕："山东的棋，早有人替你下完了。"
回程的黄包车经过精神堡垒纪念碑，新建的奠基石上刻着"民族至上"四个大字。卖凉糕的小贩突然凑近车窗："先生要尝嘉陵江的鲥鱼吗？"递来的荷叶包里，鱼腹中藏着张微缩胶卷。
第七天深夜，于学忠在寓所书房冲洗出胶卷。显影液里浮现的竟是三份不同版本的《鲁苏战区兵力部署图》，每份都盖着总参谋部的大印。最旧的那份边缘，有个铅笔画的五角星——正是王勇惯用的标记。
窗外雷声隆隆。他摸出枕头下的勃朗宁，突然听见书房门把手无声转动。当闪电照亮窗棂的瞬间，门缝下的阴影消失了，只留下缕缕哈德门烟味——和钱参议今早抽的同一牌子。
晨光初现时，于学忠站在穿衣镜前系好风纪扣。镜中人鬓角已染霜雪，但腰背仍如二十年前在保定军校时般挺拔。他缓缓将副总参谋长的委任状锁进抽屉，钥匙扔进了嘉陵江翻滚的浊浪中。
办公桌上静静躺着刚拟好的《改良军事参议院建言书》，最后一页夹着张便条："转呈委座——职虽驽钝，犹思报国。孝侯谨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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