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书店的门开得很轻。
我正把一摞旧书从柜台里搬出来,准备重新归类,听见门铃轻轻响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被街上的车声淹没。我抬头,看见一个瘦小的老人站在门口,身上的棉袄已经褪了色,袖口磨得发亮,脚边放着一个蛇皮袋,袋口系着细绳,里面装得鼓鼓囊囊。
他站在那儿,有些局促,像是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进来。
“进来吧,”我说,“外面风大。”
他这才慢慢走进来,把蛇皮袋拖到门边,小心地靠墙放好,像是怕弄脏地面。他的背弯得很厉害,整个人像被岁月压低了几寸,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深得能藏住影子。
“我……能坐会儿吗?”他问,声音很轻。
“当然。”我指了指靠窗的椅子,“坐那儿,暖和。”
他坐下时,双手放在膝盖上,手背上全是老年斑,指节粗大,裂开的皮肤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痕迹。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他面前。
他捧起杯子,暖了一会儿,才抬头看我。
“你这儿……不光卖书吧?”他说。
我点头:“也听人说话。”
他笑了一下,那笑很浅,却像是费了不少力气。
“那就好。”他说,“我没钱看医生,也没啥人能说话。”
我在他对面坐下,没有催他。
他低头看着地板,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开口。
“我今年七十三了。”他说,“一辈子没正经歇过。”
他年轻的时候,在工地干活,后来厂子倒了,家里孩子多,能干的活都干过。搬运、拉煤、下井,什么苦活累活,只要给钱,他都去。
“可人老了,没人要。”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事,“五十多岁那年,我就开始捡破烂。”
他指了指门口的蛇皮袋:“纸壳、瓶子、铁片,啥都捡。一天跑十几公里,换点钱,买口饭吃。”
我问:“家里人呢?”
他沉默了一下,喉咙动了动。
“老伴走得早,孩子……走散了。”他说得很慢,“那年我在外地打工,回来的时候,人没了,孩子也跟着亲戚走了。后来再找,找不到了。”
他说到这里,眼睛一直盯着桌面,没有哭,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出不来。
“这些年,我就一个人。”他说,“住在城边的棚子里,夏天热,冬天冷。下雨的时候,水能漫到床底下。”
他顿了顿,像是在整理记忆。
“有时候我想,要是那年我没走就好了。”他说,“可世上哪有后悔药。”
窗外的光慢慢暗下来,书店里静得只剩下时钟走动的声音。
“最难受的不是苦,”他忽然说,“是没人记得你。”
我抬头看他。
“有时候我一天不说一句话,”他说,“晚上躺下,耳朵里嗡嗡响。我就对自己说两句,免得忘了声音。”
他说这话时,眼神空空的,却又异常认真。
“我不是来讨钱的。”他补了一句,像是怕我误会,“就是想坐一会儿,说几句话。你要是嫌烦,我就走。”
“不会。”我说。
他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肩膀松了一点。
“你这地方好。”他说,“干净,也安静。像以前的书屋。”
我问他平时最怕什么。
他想了想,说:“怕哪天倒在路边,没人知道。”
这句话很轻,却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给他拿了一本旧书,是本散文集,纸页已经发黄,但字还清楚。
“这个送你。”我说,“不值钱,晚上看看,别太安静。”
他愣了一下,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给不起钱。”
“不要钱。”我说,“就当你今天把故事留在这儿了。”
他捧着书,手有些发抖,翻了翻,又合上,抱在怀里。
“谢谢你。”他说,声音哑得厉害。
临走前,他背起蛇皮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明天……还能来坐会儿吗?”他问。
“随时。”我说。
他点点头,慢慢走进黄昏里。背影很小,却很坚定。
门关上后,书店又安静下来。我坐回椅子上,心里像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
这世上,有太多被生活推到角落的人。他们不吵不闹,只是默默活着,像旧纸壳一样,被反复折叠,却始终没有碎掉。
我在日记里写下:
有些人捡了一辈子别人不要的东西,却从没被这个世界好好捡起过。如果有人肯坐下来听他们说完一生,那也是一种被看见。
灯亮着,书还在,明天,他还会来。
我知道,这家小书店,会记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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