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了。
贡院深处,总裁官署里,烛火昏黄,光影摇曳。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墨香与纸张的陈旧气息,混杂着一丝只有熬到极致的人才能体会到的疲惫。
主考官陈希文靠在太师椅上,闭着眼,眉心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他的面前,已经堆了近百份由各房同考官们筛选推荐上来的荐卷。
每一份,都代表着一位房官眼中的国之栋梁。
可他看了一整夜,心中却只有愈发深重的失望。
辞藻华丽,引经据典,四平八稳。
文章做得像是裱糊匠手里的活计,工整、漂亮,却看不到半点骨头,摸不到一丝血肉。
这些文字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个同样只会引经据典,空谈心性,结果被先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斥责不知稼穑,何以牧民的自己。
那份耻辱,像一道烙印,刻在他的骨头上,三十年了,依旧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他拿起一份被众房官一致推崇的卷子。
字迹飘逸俊秀,一笔一划都透着出自名门的底蕴与从容。
文章更是无懈可击,引《礼记》、述《论语》,将君子思不出其位阐述为安分守己、恪守礼法、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至高德行。
通篇读完,中正平和,雍容典雅。
是任何一位大儒都挑不出毛病的上乘之作。
陈希文点了点头,提起朱笔,在卷首写下文笔斐然,可为鼎甲之选。
但他那双浑浊的眼中,却没有半点真正的波澜。
这只是一篇好文章。
一个好学生。
仅此而已。
他将这份几乎预定了状元之位的卷子,不带任何情绪地放在了备选的最顶上。
大晋,不缺这样温润如玉的君子。
缺的,是能打破玉器,重铸乾坤的利刃!
就在这时,一名小吏躬着身子,将最后一叠荐卷呈了上来。
“大人,这是郑编修那一房的荐卷。”
陈希文眼皮都懒得抬,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
然而,目光触及卷首荐语的瞬间,他那本已麻木的神经,被刺了一下。
“文笔犀利,然剑走偏锋。”
“心思过于机巧,恐非持国之重器。”
“请总裁明鉴。”
陈希文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又是这种评语。
每年春闱,总有那么些自作聪明的年轻人,喜欢在文章里弄些险峻之语,以博眼球。
这种人,根基最是浅薄。
他本就疲惫至极,看到这几乎是宣判死刑的评语,心中已有了七分不喜,甚至懒得再看内容。
带着一股子审视和批判,他随手翻开了那份朱卷。
第一眼,他就被那扑面而来的字迹给冲撞得眼角一跳。
誊抄的书吏显然是想模仿原卷的风格,下笔极重,笔画干枯凌厉,毫无牵丝带钩的圆润,字字独立,锋芒毕露,带着一股子要跟这天下所有规矩为敌的狠劲。
狂悖!
陈希文心中的厌恶又多了两分。
可就在下一刻,他那即将移开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那石破天惊的破题之上!
“位者,责也。”
短短四个字。
他眼睛里,那潭死水般的平静瞬间被击碎!
一道精光,爆射而出!
他那微微佝偻的身体,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坐得笔直!
疲惫,厌烦,不屑……
所有情绪在这一瞬间被清扫一空,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他活了六十多年,读过的经义文章数以万计,所有对君子思不出其位的解读,都在讲本分,讲规矩,讲秩序。
可眼前这个人,竟然直接掀了桌子!
陈希文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他颤抖着手,将那份朱卷凑到烛火下,继续往下读。
“世人皆爱言玉,谓之温润。然玉不琢,不成器;器不磨,不利世。”
他端着茶盏的手,猛地停在了半空中。
玉器,若只是摆着好看,于这世道,有何用处?
三十年前,金銮殿上。
那个同样年轻的自己,不也是因为痛陈时弊,建议改革漕运积弊,而被一群老臣围攻,斥为心思机巧、不守成规、欲与民争利么?
先帝那失望的眼神,同僚们鄙夷的目光,朝堂上那些温润君子们一句句祖宗之法不可变的陈词滥调……
一幕幕,如同昨日重现!
他当年,不就是那个想要疏通洪水的大禹么?
而那些人,不就是那群只会对着洪水空谈道德的蠢货么?!
一股压抑了三十年的委屈、不甘与愤怒,在此刻轰然决堤!
强烈的共鸣,像是山洪海啸,瞬间淹没了他整个胸腔!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燃烧!
这不是一篇经义策论!
这是一份迟到了三十年的,为他自己,为天下所有务实之臣正名的檄文!
他抓着卷子的手,青筋毕露。
这分明就是在指着他,指着满朝那帮自诩清流的所谓君子们的鼻子,在痛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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