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缓缓转过身。雨水顺着他鬓角淌下,滴在青铜的护颊上,又溅落到脚下。他盯着武观因惊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眼底是凝固了冰的深潭:“他们……要水攻。” 这几个字,他说得极缓,每个音节都如同重锤砸在湿透的空气中,“决堤……一定会有决堤。执行命令。”
没有解释,不容置喙。他的目光越过副将肩头,投向烟雨迷茫的甘泽深处,那里仿佛潜伏着一头被惊醒的洪荒巨兽,正沉默地积蓄着足以吞噬整个夏军万人的狂暴力量。父亲的剑无声地悬在腰侧,沉甸甸压着腰腿。
暗夜里移营的命令如同冷风刮过营寨。惊愕、迷茫,夹杂着低沉的诅咒和难以抑制的恐惧,在湿透的营帐间弥漫。十万夏军像一群被驱赶入泥沼的羔羊,沉默地在令人绝望的深夜里拔除营桩,拖动着沉重辎重车,踩着足以吞噬脚踝的冰冷泥浆,步履蹒跚地向那预言中的死地移动。
“老天爷收不了雨,大王还要把我们往水里送……”一个新兵的抱怨才出口,立刻被身旁老兵用粗糙沾满泥巴的手死死捂住嘴,只留下呜咽在风雨中消散。
泥浆被无数双脚践踏翻搅,发出令人牙涩的吮吸声。火把在雨水中艰难维持着微弱的光明,将一个个在泥水中挣扎拖行的黑影扭曲放大,投射在翻滚的雨幕之上,如同地府飘荡的幽魂,无声控诉着命运。
启独自矗立在仓促搭就的中军帐阴影边缘,如同沉默的礁石。他卸下了沉重的青铜兜鍪,任由冰冷的雨水倾泻在头顶、脸颊、脖颈,顺着甲衣的缝隙灌入里衬。眼前是无边的浓黑夜色,雨丝密实得让人窒息。唯有对岸有扈氏营地的篝火,几点遥远如鬼火的红芒,穿透厚重的雨幕摇曳不定,如同不怀好意的鬼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这片泥泞中挣扎的营地。
背后传来枯枝被踏断的细碎声响和压抑的咳嗽。老臣伯益拄着粗重的木杖,身披一件被雨水浸得更加漆黑的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蓑衣边缘不断滴下的水珠,在他脚下泥泞的地面砸出一个又一个浑浊的小坑。
“王上,”伯益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混合着风雨声,仿佛一根即将崩断的旧弦,“您这是……以身做饵,置于必死之地啊。”他走到启身侧,一同望向那片蕴藏杀机的幽暗泽水,“敌营距此,不过数箭之地。雨若不停,泽水再涨……有扈氏趁此雨夜倾巢而出……”老者叹息一声,枯瘦的手掌不安地捏紧了木杖顶端的磨痕,“前无阻隔,后为泽水……我大军困守洼地,如瓮中之鳖,如何自保?纵使万幸躲过水攻,黑夜袭营之危又如何避过?王上!万万将士性命,系于您一念之间,万不能意气用事!此非待制之道啊!还请……三思!”他声音带着一丝恳求的哀音。
启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指向浓重夜色与雨雾下的那片泽面:“伯益,”他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风雨声,“你看那水面。”
伯益眯起早已昏花的老眼,努力透过重重雨幕望去。在连天的暴雨抽打下,泽水表面并非狂澜翻腾,反而激起了亿万数不清的细小涟漪。这些细密的凹陷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地激荡着,你推我攘,碰撞、破碎、融合、消散……仿佛整个水面都在沸腾,在一种狂乱无章中耗尽着自然伟力。
“水势如何?”启平静地问,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伯益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带着多年积累的本能观察:“水纹散乱,看似狂躁…实则水流湍急奔涌,却不显沉滞深阔之象……水位虽高,根基尚显浅薄。”他猛地顿住,昏黄的眼珠骤然收缩,浑浊的眼底爆开一丝清明!“王上!您是说——”
“我父亲说过,”启收回指向泽面的手,声音低沉而笃定,如同磐石敲击着湿漉的夜晚,“治水,要因势利导。有扈氏占尽高处,自以为了解水的禀性,以为可以高地蓄势,逸待劳,以无尽洪水吞噬低洼处的我们……”他微微转过头,雨水流过他的侧脸,映着远处一点微弱的敌营火光,“却忘了水有水的魂魄——低处,才是它奔赴的归途,才是力量奔涌的方向!”
伯益脸上的忧惧如积雪被暖阳消融,紧绷的皱纹缓慢地松开、延展,化作前所未有的惊愕,随即凝成一种近乎神圣的、带着狂喜的敬佩与释然。他喃喃地重复:“归途……低处……是水的归途……”
启缓缓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就在这冰冷湿润的刹那,无数久远的碎片记忆席卷而来,伴随着父亲弥留之夜的狂风骤雨,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脏。昏暗的寝殿里,烛火在穿堂风中疯狂跳跃。父亲禹枯瘦如同被风干树皮的手,滚烫得惊人,死命地扣紧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捏碎他的骨头,浑浊眼神里的火焰要把儿子烙印进灵魂深处:“启儿……真正的大能……不是对抗……”老人喉咙里艰难地滚动着粘稠的血丝摩擦声,“不是蛮力对抗!要……像引导河水一样……记住……唯有引导……顺应那天地洪流之势……冲突……自然化解……”那眼神灼热异常,穿透时空,逼视着此刻站在泽边的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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