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城头的风,裹挟着初秋的冷意和湿漉漉的雨腥味,撞在青铜甲胄上,发出沉闷的低鸣。雨水,冰冷而固执,沿着甲叶上精密的饕餮纹与云雷纹蜿蜒流淌,在启的脚边积成浑浊的水洼,又顺着石缝悄然渗入城墙深处。青铜甲冰寒刺骨,内衬的葛布早已湿透,紧贴肌肤,带来阵阵令人心悸的凉。他却浑然未觉,如同一尊浸透的铜像,矗立在风雨飘摇的城堞之后。
目光穿透灰蒙蒙的雨幕,远方,叛军大营的篝火如同鬼魅的独眼,在密雨编织的帘幕后忽明忽暗,挣扎着,喘息着。那火光不再是温暖的象征,而是贪婪的兽瞳,蛰伏在泥泞与黑暗中,觊觎着这座象征王权的城池,觊觎着他脚下这片名为“夏”的土地。每一次火光摇曳,都仿佛野兽在低咆,拉扯着他紧绷的神经。
身后传来刻意沉重的脚步声,踩着积水,吱嘎作响。泥浆沾污了向来整洁的皮靴,一路蔓延到小腿,显得分外狼狈。
“王上,”姒玉的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他走到启侧后方一步的位置站定,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滴落,打湿了他的肩膀。“武观……又派使者来了。”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吐出了那无法回避的挑衅,“还是那句话——要您退位,还政于民。”
启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未曾从那些飘摇的营火上收回。他只是缓缓抬起被雨水冲刷得冰冷的手,握住了斜挎在腰间的剑柄。触手冰凉,却奇异地让内心翻涌的潮水稍歇。他解下佩剑,剑鞘是上好的乌木所制,漆面被雨水浸润得温润黝黑,水珠沿着鞘身簌簌滚落。
“开山”。
这两个古拙的篆文刻在靠近剑颚的位置,如同无声的誓言。这不是一把寻常的杀伐之器,而是凝聚了信仰与责任的重器。启的手指指腹,缓慢而郑重地抚过剑脊。那上面,繁复而清晰地铭刻着九州水系图——河道蜿蜒如龙,湖泊点缀如星,山势起伏连绵。每一笔刻痕,都仿佛是他父亲禹王双足丈量、双手开凿的印记,是汗水与血泪的凝聚。指腹在那些精密的凹痕中摩挲,冰冷粗糙的触感之下,启仿佛能听见滔天的洪水之声,看见父亲手持耒耜,屹立于风口浪尖的身影,感受到那份足以改天换地的坚韧与孤独。
“第几个了?”启的声音从青铜兽面覆下传出,低沉而平稳,像远处滚过的闷雷,分辨不出任何情绪,却压得姒玉喉头发紧。
“第七个,王上。”姒玉的声音更低了些,几乎被雨声吞没。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雨水混着冰冷的气息灌入口中。“这次……这次送来的是……”他猛地吸了口气,仿佛那个物件带着无形的重量,“……是二公子的玉佩。”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失去了声音。风声、雨声、远处依稀传来的军营号角声,都瞬间远去、模糊,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一声,又一声,如同困兽撞击着囚笼。
雨水打在“开山”那冰凉的青铜剑脊上,发出清脆而细碎的声响,叮叮咚咚,敲击着绝对的寂静。
启的手,稳稳地握着剑柄,纹丝不动。但那抚摸着九州纹路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停顿在代表豫州的那条象征性河流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青铜甲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雨水沿着他轮廓分明、如刀削斧凿般的脸颊滑落,流过紧抿的薄唇,汇入盔甲领口的缝隙。他那双深邃如渊、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沉沉地投向姒玉双手捧着的物事。
那是一枚青玉蟠龙佩。玉质上乘,温润含光。巧匠雕琢的蟠龙栩栩如生,隐有腾云之势。然而此刻,那本应通透无暇的青色,却被刺目的、已然凝固的暗红色污迹所浸染,龙目亦因之显得狰狞而悲怆。玉佩下方,四个庄重的篆字隐约可见——“持中守正”。
这块玉,曾是启亲手所选,在次子武观行及冠之礼时赐下。他清晰地记得那日的阳光多么和煦,少年初成的武观眼中闪烁着怎样的激动与骄傲,他将玉佩郑重系于腰间的姿态是何等意气风发。
冰冷的雨水钻进启的内衬,寒意刺骨。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涌动着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与痛苦。雨滴沿着他浓密的睫毛滚落,砸在下颌的甲片上,如同无声的泪。
“人呢?”两个字,从喉间挤压出来,带着沉重的沙砾感。
姒玉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沉默了一息,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极其迅捷而凌厉的、手掌下劈的动作。
斩首。
第七个使者,用生命和这块染血的玉佩,送来了最后的通牒和刻骨的羞辱。
启深深吸了一口混着雨水、泥土和铁锈腥味的空气,那股冰冷直达肺腑,却也暂时冻结了心底翻腾的岩浆。
七天。仅仅七天前。
他最宠爱、也最寄予厚望的儿子——武观,竟联合着那些曾被大禹和他自己以怀柔之策安置、蛰伏已久的有扈氏余孽,在西河之地悍然举起了叛旗。那些如同瘟疫般散播的檄文,用华美而煽动的辞藻,控诉着“夏后氏”的独断专行,标榜着自己是在“还政于民”,是要恢复那传说中的、“天下为公”的尧舜禅让古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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