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像一个巨大而烧红了的青铜圆盘,死死钉在夏都斟鄩城的上空,无情地蒸烤着这座苍老的国都。它比昨日似乎又大了一圈,边缘翻滚着灼目的金红色焰浪,将天穹染成一片诡谲的、令人晕眩的铜锈色。它不再移动,仿佛天神以巨钉将这沸腾的罪愆之盘永固于此,作为对人间狂妄的惩罚。空气凝滞得宛如粘稠的麦浆,吸进肺里又闷又重,带着一股焦土、腐烂有机物与浓稠绝望混杂而成的腥涩气息。城门处,象征王权的玄鸟旌旗软塌塌地垂挂着,纹丝不动,旗面上金线绣制的图腾图案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城堞上守卫的青铜甲片滚烫,汗水在甲片缝隙里流淌,又瞬间被蒸干,留下一道道刺眼的灰白色盐渍,像丑陋的泪痕。脚下的城墙夯土被反复晒烤,早已酥脆开裂,每一次守卫因酷热而忍不住的踏脚或兵戈无意识敲击,都激起阵阵细微的粉尘,簌簌飘落,融入这令人窒息的浓稠。
城池之外,景象骇人。曾经丰饶的原野铺展向无尽远方,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刺目的枯黄焦黑。泥土裂开一道道深长的伤口,如渴死的巨兽干涸内脏上狰狞的纹路,最深之处,能容下孩童整条手臂。那条曾经蜿蜒滋养王畿、流淌着碧波的洛水支流,如今只剩下一道丑陋而巨大的伤疤。沟壑底部,干裂的淤泥片片卷曲翘起,像无数渴毙鱼类的鳞片,徒劳地向上天展示着它们曾经存在的湿润。河床底部仅存的几洼浑浊泥水,散发着刺鼻的腐臭,周围挤满了饥饿的蚊虫和几只奄奄一息、皮肤粘稠的蛙类,构成一幅地狱边缘的景象。
田野里,初夏应有的蓬勃生机荡然无存。禾苗未能等到抽穗灌浆,便枯萎成一片片枯黄、坚硬的茬口。它们扭曲着,僵直地戳向滚烫的、毫无怜悯的天穹,茎秆断裂处露出焦脆的内心,如同被无名天火彻底燎过,只剩下苟延残喘的骨架。风,早已是奢望。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无形却滚烫的热浪在旷野上无声地扭曲视线,将远处的树木、村舍虚化成颤抖不止的幻影。就连本该聒噪不休的蝉鸣,也失去了往日的声势,只剩下零星的几声短促哀鸣。那声音不再是生命宣告,而是带着垂死般的残喘,短促、微弱,从稀落树荫深处有气无力地挣扎出几缕,旋即便被这笼罩天地、吞噬一切生灵意志的绝对死寂粗暴地吞没。树木的叶片蜷缩焦枯,失去所有光泽,低垂着,如无数默哀的绿色枯手,在向灼热的天空无声控诉。斟鄩城,这座承载着大禹血脉、见证过少康中兴的古老国都,如今更像一个被架在巨大火炉上炙烤的龟壳,在无情的日轮下发出无声的呻吟与龟裂。
午后最酷烈的时光,夏王仲康摒退了所有侍从,踩着脚下烫得发软、浮起一层细白碱土的尘土,缓步登上了王宫西侧那并不甚高的观星台基。这石台,在往昔祭天观象、仰望星河的神圣时刻曾显得巍峨崇高,如今在巨大的空寂与炽热中,却显得如此单薄而卑微,仿佛随时会被这无垠的燥热融化。汗水如同粘腻的蚯蚓,黏腻地从他紧锁的鬓角、刀削般的颧骨处蜿蜒流下,滑过被焦虑刻深的面颊轮廓,钻进丝麻织就的衣领深处。冰凉的触感只在皮肤上一闪而逝,瞬间被更汹涌的体内燥热蒸发殆尽。仲康对此浑然不觉。他全部的感知和魂魄,都被眼前这片炼狱般的景象死死攫住。
他眉头深锁,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目光沉重地扫过脚下这片干裂焦渴的国都。宫墙巍峨高耸,投下的狭长阴影如同畏光的蛇,蜷缩在墙角根部,努力将自己缩得更窄更短。这阴影如此狭窄而有限,根本无法为任何徘徊其间的生命提供片刻喘息,连墙角稀疏的野草都被晒成了干枯的灰烬。视线所及,王都的主干街道空空荡荡,死寂无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抹尽了所有生气,只剩下绝望的回响。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烈日灼烤得蒸腾起灼人的热气,空气在滚烫的石板之上扭曲跳跃,如同无形的火焰在舞蹈。
偶尔,有几个骨瘦如柴、几乎脱了人形的影子出现。他们大多是形容枯槁的老人或绝望的父亲,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骨架,如同裹着干枯树皮的骷髅在游荡。破烂得仅能勉强遮羞的几缕麻布片挂在身上,随着蹒跚的步履晃动,露出乌黑干瘪的皮肉。他们拖着被饥渴煎熬得麻木的残躯,在滚烫的“烙铁”上艰难地挪动。有人倚靠着同样滚烫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浑浊的眼珠茫然地、固执地望着那片可怖的青天,枯瘦开裂的嘴唇无声地开阖,似在祈祷,又似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无声地诅咒。另有人如同朝圣般走向宫墙阴影那狭窄得可怜的边缘,将身体紧紧贴住墙根,仿佛那一线微凉真是救命的甘霖。若非这些行尸走肉般的存在,若非远处深巷窄弄中偶尔飘来的一声微弱孩童啼哭又被什么力量瞬间掐断的余音,这里更像是一座刚刚经历过大疫或天神降罚、已被彻底清空的巨大坟场,沉睡着无数无形的亡魂,连风都吝啬于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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