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轻微的不平衡拖沓声。一个五十岁上下,身体精瘦,一条腿明显短了一截的跛子从低矮的门洞里钻了出来。这便是斟灌邑实际的管事——吴丘。他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本色的麻布短衣,脸上沟壑纵横,尤其是眉心一道深痕,如同被刀刻过,焦黄的牙齿被劣质盐和污垢附着。他目光锐利地,像审视一件货品一样,上下打量着姒相那张虽染风霜却依旧能看出未曾受过劳苦的脸,目光在对方因为紧张而略显苍白的面颊和过于干净、线条柔和的手上停留。半晌,他咧开嘴,露出那排焦黄的门牙,发出“嗬嗬”的低笑声,那笑声里毫无温度,只有深刻的嘲弄。
“王上啊?”他歪着头,语气里充满戏谑,“咱们这穷乡僻壤,可没啥好伺候您的。不过……”他努了努枯瘦如柴、同样满是老茧的嘴,指向东边那片在惨白盐碱地边缘突兀扎着的巨大草棚群落,棚顶的茅草稀稀拉拉,透出污浊的黄光,“东边老盐滩那边,这几日正缺人手。您这筋骨,去‘伺候伺候’那卤水,也算是入乡随俗了。”
盐棚的热浪和气味,在离门还有十丈远时就仿佛有形的墙壁,狠狠撞在姒相脸上,让他猝不及防,猛地倒退一步,胃里一阵翻搅。那不是单纯的热气,而是一种裹挟着浓浓盐腥、苦涩汗水、甚至隐隐腐臭的毒瘴,足以让人窒息。踏入棚门的瞬间,仿佛一头栽进了滚烫的浓汤锅底。
眼前豁然,却又让人肝胆俱裂。三间巨大的草棚被打通,形成一个令人绝望的巨大蒸笼。上百个赤膊的汉子分散其间,如同鬼蜮中的魔影。汗水、盐卤混合着蒸腾的白汽,模糊了视线。巨大的、陶土烧制的粗粝瓮缸在土灶上沸腾咆哮,发出“咕嘟咕嘟”如大地肠鸣的声响。卤水在其中翻腾不息,白色的泡沫不断涌出破裂,散发出刺鼻到令人昏厥的盐碱气。赤膊的汉子们像在炼狱中舞蹈的幽灵,身体在昏黄火光和升腾蒸气中扭曲模糊。他们用几乎与腰高的长柄木槌,死命地搅动着那些翻滚的液体。汗水从他们黝黑油亮的脊背上狂涌而出,被盐卤反复冲刷,勾勒出肋骨嶙峋的轮廓,流出一道道清晰的灰白色盐渍沟壑,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上流淌的熔岩。
阳光透过棚顶的破洞射下几道光柱,光柱里飞舞着密集的、如雪的盐尘,黏在皮肤上立刻带来一阵灼痛。空气稠密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一把滚烫的盐砂,灼烧着肺腑。
“王上看见那堆柴了?”吴丘努努嘴,指向棚角堆积如山、有些还带着湿气的巨大楠木段。那些木材纹理粗硬扭曲,一看就极难对付。“今日把这些伺候完。记住,”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沸腾的噪音,“灶口,一刻都不能熄火。火一断,这一瓮卤水就废了,误了贡盐,填卤池的就是你。”
沉重的短柄石斧塞进姒相手中,那冰冷粗糙的触感让他的心也跟着沉下去。他从未摸过比祭祀玉圭更沉的东西。学着旁边一个老盐工的动作,他颤巍巍地举起斧子,对准一段湿沉的楠木劈下去。
“铿!”一声闷响,手臂被震得发麻,一股酸意直冲肩胛骨。斧刃被坚硬的纹理死死咬住,陷在木头里拔不出来。虎口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低头一看,皮肤已崩开细小的血口。他不得不像拔河一样,用全身力气才将斧头拽出,带起一片碎木屑。汗水立刻从他额角、鬓边涌出,汇成小溪,流过眉毛蛰痛了眼睛,流过脸颊带来痒意,再滴滴答答落在脚下的盐卤渍地,眨眼间被吸干。不过劈了十下,他身上那件逃亡时穿在葛麻王袍内、还算完整一点的白绢中衣,已被汗水彻底浸透,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瘦削的骨架,又被空气中的盐尘覆盖,凝结成一层发白的硬壳。
晌午收工的梆子响了。人群沉默地走向棚外,用土坑里浑浊的、带着碱味的积水潦草冲洗脸上的盐霜。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塞给姒相一个沉重的粗陶钵。钵里堆着小半干硬、颜色暗淡的蒸黍粒,几根被盐水渍泡得颜色发灰、蔫软的灰条菜歪歪扭扭地躺在上面,如同尸体上的蛆虫。这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细粮”了?姒相捏起几粒米,费力地送入干涩疼痛的喉咙。米粒如同掺了砂砾,坚硬尖锐的黍壳边缘瞬间划破了他从未接触过粗砺食物、异常娇嫩的口舌内膜。
“咳!咳咳咳……”剧烈的呛咳让他瞬间弯下腰,痛苦地捂住胸口,咳得涕泪横流,舌头上传来清晰的铁锈味和剧痛。
“嘿!细皮嫩肉的贵种!”旁边一个正在大口吞咽黍饭的壮硕汉子瞥见他的狼狈样,嗤笑一声,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当地腔调,满口的黄牙缝隙塞满黑色的食物残渣,“这玩意儿就受不住了?啧啧,往后盐花子钻肉的滋味,有你消受的!”
话音未落,跛脚管事的厉喝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王上!歇够了?该去起盐膏了!”声音盖过了棚内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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