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石的声音彻底消失在风声呜咽里。
少康弯下腰。粗糙开裂的手指不带一丝犹豫地拂开污浊冰冷的泥水,小心翼翼地从泥浆中拾起另一块边缘稍微平整些的青铜碎片。冰寒刺骨的泥水瞬间侵入掌心最深的那道裂口,带来一阵钻入骨髓的剧痛。他脸上的肌肉甚至没有一丝抽搐,不发一声,拖着沉重的步伐,沉默地走回他那块冰冷的磨石旁,坐下。篝火跳跃着,将他那专注研磨的侧脸轮廓投射在泥地上,也将青铜碎片边缘那艰难挣扎、一点点被磨出的、细若游丝般微弱却异常锋锐的寒光,映照出来。他肩胛骨上那条巨大的旧伤疤,随着研磨手臂的每一次推拉而微微牵动、扭曲、凸起,宛如一条藏匿在腐烂皮肉下的活物毒蛇在无声地蠕行。
远处,黑暗的最深处,又一声鞭响凌厉炸开,紧接着一声苍老到沙哑的、仿佛被榨干了所有生命汁液的惨嚎,凄厉地划破了死寂,久久回荡,如同厉鬼在地狱边缘的哭诉,又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那声音仿佛淬过盐的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盏造型粗陋、遍布锈绿铜锈的青铜酒盏,静静地摆在用泥坯糊成的矮桌上。盏中,是浑浊得如同泥水的粟米薄酒,油灯微弱的光映照其上,只映出灯柱扭曲的幽暗反光,几乎看不到任何液体本该有的澄澈光泽。
少康的手指,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愈合后依然狰狞的旧疤,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青铜盏壁上轻轻敲击。“嗒…嗒…嗒…”每一次指尖与金属的轻微碰撞,都发出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沉闷得如同心跳的短促声响。这节奏规律、刻板,像墓穴中的滴水计时,又像某种通向毁灭的倒计时钟摆在永不止息地摆动。烛泪堆积在灯盘边缘,如同凝固的血痂。
他抬起眼。隔着跳跃不安、光线昏黄的油灯火苗,目光穿透微醺的光晕,落在对面坐着的人身上——女艾。
油灯的火光在女艾的脸庞上跳跃、切割,明暗交替,勾勒出极其锐利的轮廓线,阴影落在鼻翼、下颌,仿佛将她本应年轻的脸残忍地剖成了明与暗的两半。她不再是盐田那个蓬头垢面、仅用一根干草绳束住乱发的卑贱灶下女奴。身上那件粗麻裙散发着一种陌生的、带着冰冷感的植物根茎焚烧后的熏草气息,极其细微却无比顽固地逸散在狭小窒息的土屋内,像一种不祥的、被打上的烙印,提醒着她的去向。她的发髻也变了模样,用了半新不旧的靛蓝色粗布条仔细地、一丝不苟地缠绕盘起,一根打磨得分外粗糙、毫无纹理修饰的木簪,像一截沉默的楔子,又像淬毒的长针,牢牢地固定其中,顶端带着不易察觉的锐角。
风从窗棂的破洞钻进,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曳了一下,拉扯着两人的影子在斑驳土墙上疯狂跳动。
“灶下那个聋哑的灰婆子,”女艾开口了。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寒冬冻结至深的河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没有任何寒暄,没有任何过渡,只有赤裸裸的、裹挟着浓烈血腥气的冰冷情报。“熬不住‘铁梳’了。”
“铁梳”,两个字,轻描淡写,却足以让这冰冷的小屋再降几度寒气。那是寒浇手下鹰侯卫常用的一种刑具,用数根削尖的铁条束紧,反反复复在受刑者的皮肉筋骨上梳刮,一寸寸地剥皮剔肉……
“死前供了。”女艾的语速毫无变化,黑沉如古井的眼眸直视着油灯里那点跳动挣扎着的橘黄色火焰核心,仿佛那燃烧的不是灯芯,而是灰婆子在酷刑烈焰中扭曲哀嚎的魂魄。“指了老葛婆,说她前年冬日里,偷偷给你缝过一件塞了干荻花的皮袄子内衬。”她甚至不用描述袄子的样子,那荻花,是盐田少有的带着生命暖意的东西。
话音停顿。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沉重地压在人的胸口,连油灯噼啪声也仿佛停顿了一瞬。那微弱的陌生熏草气似乎也凝固了。女艾的目光没有移动分毫,依旧钉在那点火焰上,仿佛要从火焰的跳动里读出老葛婆最后的模样。
“老葛婆……嘴很硬。”她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字字染血,“熬了铁梳、烙针、火圈、竹钉、碎指桩……整整六种刑具,指甲被一根根敲入竹签,脚趾缝里浇了滚油……”每一个词都是地狱的绘卷,“最后脊梁骨被钉在铁桩上,屠兀亲自动手,用烙红的铁钎子烫穿了她的喉咙……”女艾的唇线微微绷紧了一下,极其细微,如同弓弦拉到极致时的震动,“嗬嗬的声响…吐不出半个有用的字。寒浇身边的刑卫头目,屠兀,拿着那件破袄撕下的、沾血的布片,正挨个查问五百奴娃……下一个轮到谁……”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看运气。”
“嗒”的一声。
少康指节敲击青铜盏的动作戛然而止。刹那间,死寂如同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扼住了两人的咽喉。空气黏稠得化不开,唯有油灯的火芯在寂静中烧灼着空气,发出细微的、如同垂死者喉头挣扎的“噼啪”声,更像是少康胸腔里那颗被无声巨锤砸中、压抑着焚天怒火而剧烈鼓噪的心跳。老葛婆苍老褶皱的脸,那双曾带着怜悯递给他塞满荻花袄子的手,灰婆子佝偻无声的身影,瞬间在脑海里闪过,又被血色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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