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寺宫城的巨大夯土台基在燠热中低吼。凝结的空气,沉重如冷却后的青铜汁液,缓慢地流淌、滞涩,压迫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烈日熔金,浇筑在巍峨的观象祭台之巅,那高达八层、象征八方臣服的阶序,如巨神垂落的手掌,直探宫门广场边缘汹涌喧嚣的人海。
槐帝立于这手掌的最高指端。
他身上那玄黑底绣满繁复黻纹的祭服,本是最高威权的象征,此刻却被无处不在的热浪侵染,沉甸甸地贴在背脊。然而,真正包裹他、甚至主宰这片神圣空间的,并非王袍,而是那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的草木精魄之气。脚下,祭台四周,数十株阅尽数百年沧桑的古槐,恰值一年中最盛的花期。亿万朵细碎的、黄金熔铸般的小花,在墨绿深邃的叶海间沸腾、蒸腾,汇聚成一片片肉眼可见的金黄花浪,被地底蒸腾的热气托举着,翻滚着,向祭台高升。它们撞在沉重的王服上,钻进帝王的鼻腔深处——那不仅仅是花的气息,更是新熟黍稷在热土上蒸腾出的饱满谷物之香,是先民血脉与大地精魂在夏日炎阳里最浓烈的发酵。这馥郁浓稠的花云,几乎要将他这凡俗之躯也同化为一尊金铸的神像,立于这片由民脂民膏、千万黎庶七年血汗夯筑而成的“天下归心”丰碑之上。
“来了!王畿外的尘雾起了!” 司礼官尖细的嗓音努力穿透浓稠的槐香花浪,声线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极目远眺,天穹尽头,一股浑黄、躁动、充满侵犯性的巨兽正从地平线上破土而出。九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九道风格迥异的洪流,正撕裂滚烫的地平线。它们拖拽着形貌可怖的图腾柱旗,蛮横地碾碎王畿北疆苟延残喘的最后宁静。
不,那是九股尘暴的狂飙。风烟卷裹着浓烈的气息先行一步,如同宣战的血旗,凶狠地扑上祭台高巅:骏马奔驰后蒸腾的腥臊汗气、庞大异兽浓浊刺鼻的体味、成千上万奴隶长途跋涉渗入泥土的血汗咸腥、以及驮畜排泄物在烈日下发酵的恶臭。这些气息如同无数污秽的触手,在槐帝的感官里,强硬地撕扯着、污浊着、企图扼杀着那神圣祭坛上原本浓郁纯净的槐树花香氛。那是东土的尘埃、边裔的汗渍、被征服者千里跋涉最终俯首献上的,沉默而屈辱的证明——亦是权力巅峰无声的祭品。
“畎——夷——入——献——!”
宣喝声中,广场边缘首先被一股蛮荒血煞之气撞开。灰青色的烟尘尚未落定,刺耳的木轴摩擦声如同雷霆碾过广场夯土,大地在车轮下呻吟颤抖。近百辆由肩高近丈、纯黑色狄种烈马拖曳的蒙革战车,如同一道污血与钢铁混合的铁流,硬生生凿开人潮。
更震慑人心的是拉车的不是马,而是人!粗大如蟒、未曾鞣制、血污板结的生猛水牛皮索,死死勒在几个赤裸上身的彪悍俘虏肩颈之上。他们遍体刺满靛蓝靛绿的狰狞凶兽图腾纹路——那是畎夷各部曾经的酋长,睥睨一方、如今却脖颈如同牲口般被套在车辕上,头颅因巨大的屈辱和绳索的勒力深深埋在滚烫的土里,肩背上皮开肉绽,绳索深陷,血肉模糊,每一步都伴随着粘稠血液滴入黄土的闷响。战车后方,踉跄跟随的是数百名被缴械的战士。他们脸上涂抹着象征彻底臣服的惨白矿泥,腰弯成了虾,赤裸的背上布满了新痕叠旧疤的青紫鞭痕烙印,汗水与血水混合,沿着开裂的皮肉流淌下来。他们不再是战士,只是活动的、会呼吸的贡品牲畜。浓烈的血腥味、生牛皮腐朽发酸的气味、伤患化脓的腥臭、以及烈日炙烤下汗腺过度分泌的膻臊,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席卷整个广场。这支移动的血肉地狱,在夯土路面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深深辙印,和一片片湿漉漉、迅速被晒成暗褐色的不规则血斑。
“畎夷罪俘六百,狄种战马三百,献于王廷——!”畎夷首领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钝刀刮过粗糙的骨面。他昂起头,那张饱经风霜、黝黑的面孔布满尘土汗水,额头上,一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显然新愈不久的巨大鲜红疤痕,在毒辣的阳光下狰狞搏动,像一条沉睡的赤色蜈蚣。他目光复杂地向上望去,那里,是他的征服者,也是他生存下去必须依附的至高存在。
槐帝的目光,淡漠地掠过那道额上的疤痕。这道痕迹在他眼中,如同昨日匠人烧裂的一件陶器上新添的璺纹,无关痛痒。鼻息间充斥着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恶臭,并未让他眉头稍蹙。他的指尖,在宽大的玄色袖袍深处,正习惯性地捻动着一件冰冷坚硬的物件——那是一根约半尺长、打磨得异常光滑、触之如镜的小签。那是祖父杼的遗物。据说,材料取自一位在征服畎夷的关键战役中,被数十斤重铜钺生生砸碎膝盖、骨片飞溅的畎夷神箭手的胫骨尖端。那骨骼深处的冰冷似乎能透过指尖,浸入自己的骨髓,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沉溺的镇定,仿佛握着一段浓缩的、铁血铸就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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