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如同巨石沉入深渊。香炉的青烟在凝滞的空气中笔直上升,几乎感觉不到风的流动。就在那令人窒息的静默即将压垮两位大夫最后一丝希望时,郤克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生铁铸就的短匕,破开空气直直插下:
“受辱非独我一身。” 他的目光越过殿门,投向东方那片翻滚着血与火的天际,殿外的光线映在他深不见底的黑瞳上,燃起两点冰冷的火苗,“齐侯既然以为戏弄一个跛者之躯便能轻视晋国之威……”他猛地向前迈出一步,身形虽晃,脚步落地却震得地砖闷响,“我便用这条废腿,踏平他齐国狂悖之途!”那只伤腿似乎承受着他全身的重量,在那一步中挺直,如同弯弓满月,将积蓄的怒意绷紧到了极致。
两个跪伏于地的身躯剧烈地一震。臧孙许猛地抬头,额头上已留下一个醒目的红印,浑浊老眼中瞬间爆发出溺水者重获生机的光亮。孙良夫几乎瘫软在地,口中反复只是几个无意义的音节,似哭又似笑。殿宇深处高坐的晋景公,他的脸笼罩在冕旒垂下的玉藻阴影里,模糊不清,唯有一只手,一只指节略显苍白的手,在宽大镶金边的袍袖遮掩下,对着阶下郤克那孤绝的背影,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君臣无言的注视,穿透氤氲的香火烟篆,凝聚成箭在弦上的杀机。殿内只闻烛火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其余皆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
夏初的燠热如一层粘腻的油膏,涂抹在集结于黄河西岸的庞大晋军营地上空。无风,高扬的各色旌旗——中军的赤色、上军的玄青、下军的鸦黑——都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咽喉,软塌塌地垂着,纹丝不动。八万辆精良战车、无数被甲持盾的步卒,沉默地覆盖了绵延数十里的原野。兵器架上的戈矛剑戟在灼热的阳光下闪着令人目眩的寒光,烤得人心头发慌。兵卒身上的皮革甲胄被汗水反复浸透,又被晒得发硬,弥漫开浓重的混合了汗酸、皮革和金属锈蚀的咸腥气味。连战马都垂着沉重的头颅,打着沉闷的响鼻。
中军大帐前,九头青铜犀牛铸成的巨大兕甲炮架巍然矗立,形貌狰狞,炮梢高高扬起,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巨兽,沉眠在此,只待唤醒。巨大的帅车稳稳停驻。郤克登上战车,犀牛皮缀铜甲片的硬质戎装紧裹着他不算魁梧但异常挺拔的身躯,腰间的宽刃剑沉沉坠在身侧。他的脸庞在赤色大纛的阴影下显得轮廓分明,目光如冰面覆盖下的流水,深不见底。左腿的旧伤在踏上战车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比平时用力更深,那瞬间的迟滞很快被车辕木坚韧的回弹掩盖过去。
没有激越的战鼓,只有郤克抬起的手。那只手像一面令旗,短暂地悬在空气里,然后沉稳地落下。“三军听令,东渡!”
鼓号声陡然撕破滞重的燠热。沉重得如同猛犸巨骨铸就的晋军巨舟首尾相接,铺满河面,橹桨拍击浑浊的黄河水,发出整齐而沉闷的扑通声。舟底犁开河水,向浑浊的水下投下翻滚的黄色涡流。巨大的船身承载着沉重的战车、武器辎重缓缓东移,在水面上划出粗重而凝滞的航迹。车轮碾上战船,沉重的战车在船板上发出吱呀的呻吟。兵卒挤靠在船舷边,无言地望着浊浪翻滚的东岸,甲衣反射着细碎刺眼的日光,汗水沿着额角不断滑落。空气里只有水声、桨声和兵刃碰撞间或发出的冰冷金属交击声。阳光毒辣,水波晃动着碎金般的光斑,眩晕着士兵的双眼。唯有郤克所乘的帅舟,那面赤红的中军大纛,稳稳地在所有船只的前方移动,如同燃烧在浊浪之上的一支火把,沉默地指向东方那片燃烧着血与火的土地。
渡河毕。战车在岸上重新集结。这支庞大的军团如同一台精密的杀戮机器,在炎热中无声前进,车轮碾压着齐国东部边界干裂的硬土,扬起的黄色尘土经久不散,在军团后方形成一条盘踞不去的土黄色长龙。没有遭遇像样的抵抗。齐国边境的戍卒望见遮天蔽日的晋旗和连绵不尽的兵车长阵,早已闻风丧胆,弃守的城邑如断线的木珠接连滚落。兵锋所指,一片凋敝的寂静。郤克稳坐于战车之上,目光掠过那些被齐人放弃的颓败村庄,低矮的土墙上还留着新涂抹不久的齐国戍卒布告残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攥着车轼的手背,骨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显得嶙峋发白。
传令兵飞驰而来,卷起一阵烟尘:“报!齐顷公倾全国之兵,已出临淄,列阵于靡笄山麓!”声音带着嘶哑的风尘气。烟尘在士兵间弥散开来,带着远方战场的土腥气。郤克猛地抬头,向东凝望。远处,在地平线上,似乎有细密的、与风沙不同的黑点在躁动集结,如同蚁群汇成一片压城的乌云。他深黑的眼眸微微一缩,随即恢复沉静,仿佛投入深潭的石子不见涟漪。
“传令全军,加速前进!”他的声音不高,却在这燥热沉默的行军队伍中清晰传递开来,如同绷紧的弓弦终于释放时的那一声微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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