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夏日的炙热如同无形的巨掌,沉沉压向临淄宫城。层层叠叠的殿宇笼罩在刺目的光华中,飞檐上歇脚的蝉拖长了嘶鸣,声音穿不透那深宫的重重垂帘和厚厚帷幕,反倒使殿宇深处愈加沉闷死寂。
丹墀下,跪坐的司乐伶工捧着古朴的筑器,手臂却松弛无力,低垂的头颅几乎靠在冰凉的弦上,汗珠沿着额角滑落,在浅褐色衣襟上洇开深色湿痕。一阵热风自半敞的殿门外涌进,挟着远处花园蒸腾的花草燥气与几不可闻的、池塘日渐淤塞的腐水味道,轻轻拂动起垂地的织锦帷幕。那鲜艳斑斓的色彩经年累月曝于光线之中,已在绚烂中显出了衰败的憔悴。
齐灵公斜倚在锦缎铺垫、饰有蟠虺纹的精美木凭几之上,宽大的玄端礼服下,曾经魁伟的躯体已透露出枯干的轮廓,宛若一张松弛蒙覆于嶙峋骨骼上的旧革。他微微阖着眼,花白双眉紧锁成一道深壑,苍老面容下,那层病痛的潮热和压抑不住的躁动如地底幽火般时隐时现。一只漆成朱红的温鼎静静地放在他脚旁,鼎内药汁散发出的浓烈苦涩气味,沉沉地固着于殿内凝滞的空气里,沉重、黏腻、无处不在。
殿中光线迷离,仅有几缕顽强日光从高窗雕花隔栅的缝隙中挤入,在蒙着薄薄积尘的宫砖上投射出几条狭长光带,光晕里浮尘翻飞,像无数困顿挣扎的微虫。殿角巨大的铜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但被暑热围困着,这份冰凉显得孱弱而徒劳。
“报——!”
一声尖锐的、因慌张而扭曲的声音猛地在空旷殿宇外炸响,撕裂了那令人窒息的昏沉。一位年轻的寺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跪滑过数丈远的宫砖地面,一直冲到阶前,才在最后一刻勉强稳住身形。他急促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粗布袍服的前襟被汗水浸透了半幅,显出一片深色印痕。
“国、国君!”他嗓子发紧,声音里带着跑了远路和极度惊惶的嘶哑,嘴唇翕动颤抖,“周……周天子使者已出成周……天子、天子赐命临我齐国!不日将至临淄!”他仓惶地一口气说完,猛地俯下身去,额头紧贴在冰凉的地砖上。
死寂。
那一声尖利禀报骤然撕裂殿中滞重的空气,如同疾电贯入枯木。昏沉欲睡的司乐伶工被惊得一颤,无意识拨响了琴弦,一个刺耳不成调的锐音铮然响起,随即湮灭于更深的寂静。
齐灵公搭在蟠虺形凭几上的手,陡然收紧。那松弛的、爬满岁月沟壑的手背上,青筋瞬间坟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灰白色。他的眼皮倏然掀开。
浑浊暗淡的眼底深处,一点微光猛地灼烧起来,骤然明亮,带着攫取一切的惊人力度。他不再是那个萎顿的枯槁老人,此刻挺直的脊梁仿佛钢浇铁铸,那股被时间与病体合力深深掩埋的雄浑气势骤然冲破尘封,无声地迫压整座大殿。那浑浊暗沉的目光,越过阶下瑟瑟发抖的寺人,直直刺向宫殿深深庭院的尽头,仿佛要将厚厚的宫墙、将无尽的时空灼穿一个洞,牢牢锁定了那道正奔驰在王畿与齐境之间路途上的天子旌节。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干瘪的胸腔随之扩开,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沉艰涩、如同破旧风箱抽拉的“嗬嗬”声。那沉重而带啸音的声音,在寂然的大殿里异常清晰。
“……备。”灵公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压而出,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沉重份量,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青铜块砸在冰冷的宫砖上,“开宗庙,布九宾之礼。全城洒扫……一尘不得染。”他目光扫过阶下,“高厚?”
殿右侧上首,一位身形挺拔、面容端肃的卿士立刻躬身上前一步:“臣在。”他是高厚,身居要职,一贯沉稳谨慎。
“汝亲往迎。百里……以示隆敬。”灵公的声音里已再无一丝倦怠,每个停顿都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车马仪仗,皆用大礼。不可……失我齐邦之重!”
高厚深深躬身,姿态一丝不苟:“谨遵君命!臣即刻调遣。”
灵公的目光又移向左首:“崔杼?”
左侧前排的崔杼应声出列,他眉宇间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悍与机敏,躬身静候。
“禁卫。外松……内紧。”灵公的目光锐利如锥,“鸡泽至临淄……路途漫长,使者所经之地……不容半点差池。”
崔杼神色一凝,当即领会:“君上放心。所有关隘、驿站,乃至山野水泊路径,暗卫皆会清道,必使王使通行无碍。”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钉入人心。
灵公微微颔首,那点在他眼中燃烧的光焰丝毫未减。他复又沉沉靠向凭几,目光却依旧死死钉在遥远不可知的虚空处,仿佛能洞穿重重障碍,灼视着那队正星夜疾驰在通往临淄大道上的王车鸾铃。
临淄城内外陡然被一种无声的紧张擦亮了。连绵数日的大雨终于停歇,天空被清洗得一片蔚蓝,澄澈如海玉。城楼上,新更换的旌旗在雨后洁净的空气里飒飒招展,红黑两色在纯蓝背景中猎猎抖动,显得格外鲜明庄重。笔直的宫道两旁,数不清的皂衣役夫俯身其间,几乎是将每一块青石板、每一寸泥土上的积水与尘迹都刮拭干净。坊市间,喧闹嘈杂的低语声被一种屏息般的肃静取代,百姓在自家门前或倚在窗后,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宽阔的宫道尽头,那里连接着城外通衢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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