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的冬,仿佛把北寺狱最深处的寒气都榨了出来,凝成粘稠的、带着铁锈和腐烂甜腥的冰。水牢里,浑浊的污水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又被不断滴落的、带着污垢的水珠砸开,复又冻结,如此反复。空气不再是流动的,而是凝固的、如同胶冻般的恶寒,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无数冰针,刺得肺叶生疼。水面漂浮的秽物被冻住,形成丑陋的、色彩诡异的斑块。只有那条狭窄的石台,勉强高出水面,是唯一能喘息的地方,却也是寒冷之源。
卢植蜷缩在石台一角,身上那件破烂的白色中衣早已冻硬,像一层冰壳裹着他。头发胡须结满了冰碴,脸色是一种死寂的青灰,嘴唇裂开数道血口。他尽力保持着盘坐的姿势,但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轻微的震动都牵扯着身上尚未愈合的鞭伤,带来钻心的疼痛。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同深潭寒冰,倒映着牢顶唯一那盏气死风灯(特制的,光线极弱)投下的、摇曳不定的一小团昏黄光晕。
昨夜那两个狱卒的鞭子,带着倒刺的牛皮浸了盐水,抽在身上,带走皮肉的同时,也将刺骨的寒意更深地楔入骨髓。他们没有得到想要的供词,只有卢植无声的忍耐和那句“臣心如秤,不倾权奸”的血书。暴虐换来的只有挫败的狂怒,鞭子抽得更狠,直到卢植昏死过去,才骂骂咧咧地离去,留下一句“看你能熬几夜”。
寒冷和伤痛如同两头贪婪的恶兽,一刻不停地啃噬着他的生命。意识在昏沉与刺痛的清醒间反复拉扯。他知道自己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熬不过王甫下一次的“关照”。但心中的那杆秤,依旧稳稳地悬着,不曾偏移分毫。
死寂中,唯有水滴声,单调、冰冷、永恒。
突然!
水牢入口处那扇厚重的铁栅门,发出沉重而刺耳的“嘎吱——”声!铰链的锈蚀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紧接着,是铁锁被钥匙粗暴捅开的“咔哒”声!
来了!是送饭?还是…新一轮的折磨?
卢植的心猛地一沉,身体本能地绷紧,牵动伤口,让他闷哼一声。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投向牢门方向。
昏黄摇曳的光线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踩在湿滑石阶上的、华贵的玄色厚底鹿皮宫靴。靴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蟠龙纹,靴尖缀着明珠,在污浊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刺眼。
然后,是玄色貂裘的下摆,绣着同样华贵的十二章纹。
再往上…
当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卢植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急剧收缩!
刘宏!
少年天子裹在厚厚的玄色貂裘里,小脸在兜帽的阴影下显得比这水牢更阴沉。他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按刀而立的羽林卫,甲胄在幽暗中泛着冷硬的光。还有两个王甫的心腹宦官,提着灯笼,脸上挂着谄媚而警惕的笑容,像两条吐信的毒蛇,紧紧跟在刘宏侧后方。
刘宏…亲自来了?来这北寺狱最肮脏、最阴寒的水牢?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卢植!是惊愕?是屈辱?还是…一丝渺茫的希冀?陛下来做什么?是终于顶不住王甫的压力,要亲自来劝降?还是…来见他最后一面?
刘宏在距离水牢铁栅门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让他小小的眉头厌恶地紧蹙起来。他身后的宦官立刻谄媚地递上一方浸了浓烈香料的丝帕。刘宏接过,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牢房里蜷缩在污秽冰水边缘的卢植。
那目光,像是在看一堆垃圾。
“卢子干。”刘宏的声音响起,不再有朝堂上的清越,而是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沙哑的阴冷,如同毒蛇滑过冰面。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砸在死寂的水牢里。“这北寺狱水牢的滋味,可还受用?”
卢植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撕开,渗出血珠,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他挣扎着想站起身行礼,冻僵麻木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只是徒劳地晃动了一下。
“不必了!”刘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种被“背叛”后的刻骨恨意,“一个通敌卖国、辜负圣恩的逆贼,也配向朕行礼?!朕今日来,不是看你摇尾乞怜!是让你看看,你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究竟教会了你什么!”
话音未落,刘宏猛地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一卷东西,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卢植砸了过去!
那东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卢植的脸上!冰冷的、带着棱角的硬物边缘磕在他颧骨上,带来一阵钝痛。
是一卷书简!竹简!
竹简散开,几枚竹片落在卢植怀里,更多的则滚落在冰冷的石台上,甚至有几片掉进了浑浊的污水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借着昏黄的灯光,卢植看清了竹简上熟悉的字迹——《尚书·禹贡》篇!这是他早年进学时的启蒙读物,也是他一生秉持“民为邦本”理念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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