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疯了。
洛阳城仿佛被浸泡在无边的、冰冷的墨汁里。德阳殿那场惊心动魄的点将、武库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还有那枚染血的明黄绶带带来的刺骨寒意,都在这倾盆而下的暴雨中被冲刷、扭曲、发酵,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绝望的粘稠,死死裹住了这座帝国的都城。
南宫深处,西侧一处偏僻的宫室。这里远离中枢的喧嚣,只有雨点疯狂抽打窗棂的噼啪声,单调而压抑。几盏兽形铜灯在穿堂风中摇曳,将刘宏的身影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他独自一人,负手站在紧闭的雕花长窗前,背对着室内唯一的光源。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雨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个冰冷的硬物——那是昨夜信使拼死送来的、渔阳太守张举的印绶一角。粗糙的织物纹理下,似乎还残留着主人最后的热度和绝望。渔阳……城破了。皇甫嵩的援军扑了个空,扑向的是一座被鲜血浸透、被烈火焚烧的废墟。卢植的粮车,此刻正艰难跋涉在泥泞不堪的官道上,最终的目的地,却已成了胡虏的屠场!
愤怒?挫败?不,此刻充斥刘宏心头的,是一种更冰冷、更粘稠的东西——如同毒蛇盘踞在心脏深处,缓慢地收紧。是那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耻辱感,是那种明明嗅到了陷阱的气息,却依旧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锋利的刀、最坚韧的盾,被精准地引向毁灭的深渊!
“内应不止一处,层级不低……”
史阿昨夜密报中的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是谁?是谁在背后操弄这一切?是谁的贪婪和背叛,让渔阳塞门洞开?让烽燧哑然无声?让皇甫嵩的铁骑扑向一片焦土?让卢植的粮草失去了意义?
殿内死寂,只有雨声狂躁。一股阴冷的穿堂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入,猛地扑灭了离刘宏最近的一盏铜灯。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潮水,瞬间吞噬了他半边身影。就在那光线骤暗的刹那——
“陛下。”
一个声音,如同从地底渗出,带着夜露的寒气和血腥味,毫无征兆地在刘宏身后三步外的阴影中响起。那里,一根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的浓重黑暗仿佛微微蠕动了一下,史阿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他依旧是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褐色劲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冷的、如同淬毒匕首般的光芒。他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起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物件。
那油布,是深褐色的,上面沾满了泥点,还有几处刺目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影驿北线,于孟津渡口截获。” 史阿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信鸽自北而来,腿上缚此物。截杀信使三人,死士,齿藏剧毒,未留活口。此物……指向宫中。” 他最后四个字,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刘宏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将仅存的几盏烛火扯得疯狂摇曳。他死死盯着史阿手中那染血的油布包,瞳孔在明灭的光线下急剧收缩,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指向宫中!
这四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他心中那个盘踞已久的、最黑暗的猜想!那层一直笼罩在“内应”身份上的迷雾,仿佛被这道染血的证物,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一步踏前,靴底踏在金砖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没有半分犹豫,他一把抓过那个油布包。入手冰冷、沉重,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浓重的血腥味。指尖触碰到油布上那黏腻干涸的血迹时,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却被他强行压下。
油布被一层层剥开,动作粗暴而急切。里面是一个用防水的蜡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细长铜管。刘宏指甲用力,抠掉封口的硬蜡,拧开铜管。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禽鸟羽毛和墨汁的奇特气味飘散出来。
他倒转铜管,轻轻一磕。
一卷细薄如蝉翼的素帛,滑落在他掌心。素帛边缘,赫然沾着几点更为新鲜、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点!
刘宏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指尖的微颤,将素帛凑近摇曳的烛光。上面的字迹极小,是用一种极为特殊的细笔写成,笔画扭曲怪异,如同蠕动的毒虫,显然是刻意伪装过的笔迹。内容更是触目惊心:
“渔阳塞破,张举授首,大单于神威!然汉廷已遣皇甫嵩率北军精锐并新练羽林驰援,前锋不日将至。彼虽扑空,然其部精悍,尤以羽林新军甲械犀利,不可轻忽。彼粮道督运乃卢植,此人刚直精干,已开冀州仓廪,征发民夫,恐粮秣后继不绝。为断其根本,宜速遣精骑,绕行燕山南麓险径,突袭卢植督粮之队于巨马水畔!彼处地势低洼,连日暴雨,道路泥泞难行,粮车必滞!若毁其粮,则皇甫嵩孤军深入,必成瓮中之鳖!另,所需关隘戍卒轮值时辰、薄弱哨点图样,三日内由‘玄蜂’置于老地方。切切!——‘地龙’伏首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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