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一月九日,破晓时分。最后一场冬日的台风“海燕”的余威仍在舔舐着香港岛,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铜锣湾避风塘附近,一栋在昨日空袭中被削去半边的公寓楼内,白鸽藏身于四楼一个勉强完存的洗手间里。空气里混杂着湿冷的水汽、墙体裸露的石灰味,以及从楼下废墟缝隙中飘散上来的、若有若无的尸骸腐臭。她背靠着冰冷的、布满裂纹的瓷砖墙壁,左臂伤处的剧痛如同潮汐般阵阵袭来,与窗外呼啸的风声形成一种绝望的共鸣。
她的任务已完成——那场针对湾仔日军三号物资仓库的爆炸,其烈焰甚至短暂地照亮了半个维多利亚港,成功地将追兵的主力吸引到了港岛北岸。然而,代价是暴露了行踪。此刻,楼下隐约传来日本兵皮靴踩过碎砖瓦砾的嘈杂声,以及军犬压抑的低吠。她被堵在了这栋危楼里,如同困兽。
白鸽艰难地调整着呼吸,节省着每一分体力。她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仅剩的两枚手枪子弹,黄铜弹壳在昏暗中泛着微弱的光。她冷静地将其中一枚压入弹匣,另一枚握在手心,那金属的冰冷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她的思绪飘向了黛,飘向了那卷可能承载着人类文明最后希望的微型胶片。她不知道黛是否已抵达安全屋,是否说服了那位神秘的神父。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在这里坚持足够久,久到能为黛争取到哪怕多一分钟的时间。
“值得吗?”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那是长期潜伏生涯中难免滋生的虚无感,“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文明火种’,赔上自己的性命?”但随即,黛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以及她在密室中引用《孟子》时的话语,仿佛穿透了时空,在她耳边响起:“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白鸽不是学者,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她懂得“义”。这份“义”,是面对侵略者绝不低头的民族气节,是对并肩战友的生死承诺,更是对脚下这片土地和其背后数千年文明传承最朴素的守护。她的牺牲,并非无谓的消耗,而是为了一个更宏大“生存”的可能。这个念头,像一根坚实的支柱,撑住了她濒临崩溃的精神世界。
与此同时,在港岛西端,半山腰一栋有着彩色玻璃窗的罗曼式小教堂内,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仿佛是狂暴台风眼中那片反常的宁静区域。烛光在祭坛上摇曳,将彩玻璃上圣徒的身影投映在斑驳的石壁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蜂蜡和旧木头的沉香。
黛坐在长条木凳上,双手紧紧交握,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她对面的,正是那位身着黑色长袍、面容清癯的安德鲁·莫里森神父。他有着一双洞察世事的蓝灰色眼睛,此刻正凝视着桌上那卷看似普通的微型胶片,眉头微蹙。
“陈小姐,”莫里森神父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牛津口音的英语流利而清晰,“我理解你的处境,也钦佩你的勇气。主的殿堂理应庇护受难者。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你要我利用教廷尚且微弱的中立外交渠道,传递一份可能引发国际震荡、甚至将罗马也拖入政治漩涡的……未知信息?我如何能确信,这并非某个情报机构精心设计的骗局,或者……这不会导致更广泛的、无谓的流血冲突?”
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面对这位学识渊博、立场微妙的神职人员,单纯的恳求或民族主义口号是无效的。她必须运用理性和共情。
“神父,”她改用流利的拉丁语开口,这是她在北平求学时掌握的,意在拉近与这位古典学者的距离,“我并非请求您介入任何国家的政治或军事斗争。我恳求您拯救的,是超越国家、种族和意识形态的‘文明’本身。”她指向那卷胶片,“这里面记录的‘方舟计划’,其本质并非避难,而是清洗。它依据的是一种极端优生学和冷酷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旨在毁灭全球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口,只保留他们认定的‘精英’。这不仅是反人类的,更是渎神的!它否定了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基石,试图以少数人的意志,扮演造物主的角色,决定亿万生灵的存亡。”
她看到莫里森神父的眼神微微一动,知道触及了核心。她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至于您担心的骗局……我无法提供世俗的证据。但您守护着这些记载了先知、圣徒言行与人类挣扎求善的经典,”她目光扫过祭坛上的《圣经》,“应该能理解,有些真理,超越实证。‘创世纪’组织预见了全球性的危机,但他们选择的‘拯救’,是一条通往地狱的路径。我们此刻的行为,不是在挑起冲突,而是在阻止一场针对整个人类的、规模空前的谋杀。这符合任何正信宗教的慈悲与正义准则。如《旧约·以赛亚书》所言:‘学习行善,寻求公平,解救受欺压的,给孤儿申冤,为寡妇辩屈。’如今,全人类都面临着成为‘孤儿’和‘寡妇’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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