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一月十七日,澳门。细雨如织,笼罩着这座在战火中侥幸保持中立的半岛,将妈阁庙翘起的飞檐和殖民风格的建筑外墙洗刷得格外清晰,却洗不去空气中弥漫的、来自对岸香港的焦灼与不安。在距离内港不远的一处由葡萄牙商人提供的安全屋内,黛终于获得了片刻喘息。身体上的伤口在药物的作用下开始愈合,但精神上的创痛却愈发清晰——白鸽牺牲时那决绝的眼神,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脑海。
她坐在临窗的书桌前,窗外是灰蒙蒙的海天一线,偶尔有躲避战火的渔船蹒跚驶过。手中是莫里森神父通过隐秘渠道辗转送来的、白鸽遗留的极少几件私人物品:一个边缘磨损的皮质证件夹,一枚样式普通的银质顶针,还有一本薄薄的、用暗语写就的、几乎被翻烂的《山海经》袖珍本。
黛首先打开证件夹。里面除了几张早已过期的伪造身份证明,夹层里还有一张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年轻许多的白鸽穿着一身半旧但整洁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站在北平燕京大学的校门前,嘴角带着一丝含蓄而明亮的笑意,眼神清澈,充满了那个时代女学生特有的、对知识与未来的憧憬。照片背面,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一行小字:“民国廿五年秋,与漱溟兄摄于母校。愿以身许国,不负韶华。——慕华”
“慕华……”
黛轻轻念出这个名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个充满家国情怀的名字,与后来那个代号“白鸽”、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冷静果决的女特工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是谁?那个“漱溟兄”又是谁?这张照片暗示的白鸽(或者说慕华)的过去,远远超出了黛之前的了解。她不仅曾是学生,还很可能出身良好,受过高等教育,这与她后来展现出的卓越军事素养和特工技能,似乎存在着某种断裂。
带着更深的疑惑,黛拿起了那本《山海经》。她深知,对于受过严格训练的特工而言,一本看似普通的书籍,往往是最佳的密码本或信息载体。她仔细翻阅着,很快,在一些描述奇异山川和神怪的段落旁,发现了用极细的铅笔留下的、并非书中原文的批注。这些批注看似是随感的读书笔记,但结合特定的页码、行数和词语,黛运用其深厚的训诂学知识,开始尝试破译。
“……‘西山经’三次,‘南次二经’首句,‘其状如鸡’后标注……这指向的是……”黛的手指在书页上快速移动,口中喃喃自语。随着破译的深入,一段被刻意尘封的往事,如同沉船般缓缓浮出水面。
白鸽,本名苏慕华,出身于江南一个崇尚“经世致用”的儒学世家,其父曾是晚清立宪派官员,民国后转向实业救国。她自幼接受中西合璧的教育,不仅熟读经史,亦精通数理外语。在燕京大学求学期间,她深受当时一批关注社会现实、探索救国道路的学者影响,尤其与一位笔名“漱溟”、实际是地下党活跃分子的学长志同道合。那段时光,是她人生中最富理想主义色彩的篇章,她相信可以通过教育、实业和温和的改革来拯救积贫积弱的祖国。
然而,一九三七年的炮火彻底粉碎了她的书桌。北平沦陷,家族企业被日军强占,她亲眼目睹了导师和同学在日机的轰炸下殒命。极度的悲愤与幻灭,促使她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转折——她放弃了即将到手的留学名额,毅然加入了当时正面战场抵抗最为坚决的国民政府军事系统,并因其出色的学识和心理素质,被选入军统接受严格的特工训练。
《山海经》的批注中,有一段破译后的话,清晰地记录了她当时的心路历程:“‘夸父逐日,道渴而死。’昔日以为不智,今方知非逐‘日’,乃逐心中不灭之光。纵死不悔,然此身已非旧时之我。” 她意识到了抗争的必要与残酷,也痛苦地感受到了自身从“慕华”到“白鸽”的撕裂性转变。她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女学生,她必须学会隐藏、欺骗、甚至杀戮。
更让黛震惊的是,在关于“昆仑虚”和“轩辕国”的章节旁,白鸽用密码记录了她对“创世纪”组织最早的接触和怀疑。她在执行一次针对日军高层情报的窃取任务时,意外截获了一些零散的、关于一个超越国家、旨在应对“全球性灾难”的神秘组织的信息。起初,她以为这只是某个西方势力的幌子,但深入调查后,她发现了这个组织理念中蕴含的、与法西斯主义如出一辙的极端精英主义和反人道逻辑。她开始怀疑,军统内部高层可能与这个组织存在着某种暧昧不清的联系,甚至可能被渗透。
“……‘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此非祥瑞,实为大凶之兆。‘创世纪’许诺之‘方舟’,恐非救赎,乃择人而噬之巨兽。吾等在前线与倭寇以命相搏,身后阴影中,或有更可怖之敌……”这段破译出的文字,让黛脊背发凉。白鸽早已洞察了“创世纪”的本质,她的警惕和怀疑,不仅针对日本人,也针对自己阵营内部可能的背叛。这完美地解释了为何她在密室中,如此坚定地要将信息传递给黛这个“局外人”,因为她可能已不再完全信任自己所属的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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