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平静地听着,没有立刻表态。灯光下,他俊秀的脸庞依旧面不改色。待韩绛说完,他缓缓从书案一角取过一张看似平常的素笺,其上墨迹簇新。
他没有递给韩绛,只是将写有字的一面向上,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桌案上,往前推了推。韩绛会意,微微倾身看去。上面没有任何抬头落款,没有任何煽动言辞,只有数行清晰如刀刻的小楷,简洁得如同冰冷的事实罗列:
嘉王府(英宗弟,嗣濮王之子):强占京畿上林苑官田一千二百亩,驱良户为佃奴。假赈灾之名,强“买”开封、祥符两县民田三百七十八户,所付值十不足一,致七户自尽。其王府属官私通开封府推官,包揽词讼,受贿逾万缗。
昌平郡王(太宗曾孙)赵宗楚:于西京洛阳私设铜冶,盗铸小平、折二铜钱,粗劣不堪,以王府采买之名,搅乱西京钱法,致使劣钱充斥,物价上涨。勒令西京商贾“输敬”,岁入约六千余缗。
德宁侯(太祖玄孙)赵克修:勾结漕司胥吏,包揽汴河至淮南部分漕粮押运。以沉船相胁,勒索沿河州县“安稳银”,岁索逾两万贯。其子纵仆于闹市驰马,踏死商贩,以财贿府衙,案发仅判赔铜钱五十千。
韩绛的目光扫过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事例,呼吸不由得一滞!这些名字背后代表的,都是地位尊崇的亲王、郡王、侯爷!这份情报的所犯人物、事项之具体、程度之恶劣,远超寻常御史风闻奏事!这绝非一个十七岁、深居王府的少年靠道听途说能掌握的信息。
韩绛背后瞬间生出一层白毛汗——这位少年亲王在韬光养晦、读书进学的表象之下,难道已经建立起了怎样一张隐秘而高效的耳目?
其洞察之深、令他这位老臣都感到一阵寒意彻骨!这些罪证一旦查实,不止是贪赃枉法,更是动摇国本、祸害生民、视朝廷法度如无物!宗室之弊的疮疤,已不仅仅在于对国库消耗,更在于无法无天的祸害!
有这些实打实的罪恶傍身,谁还敢说“五代而斩”是离间天家?这分明是清理毒瘤!
“殿下……” 韩绛的声音带着震惊后的沉重与一丝敬畏。“此乃学生无意中听闻的一些市井传闻,也不知真假几何,”
赵顼收回那张纸,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窗外的天气,“或许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流言罢了。不过,”
他抬眼,目光清澈地看着韩绛,“若是司马公偶然得知了只言片语,以其性如烈火、嫉恶如仇的秉性,想必会仔细核查一番。即便不为‘五代而斩’之论,仅为民请命、为国除害,亦是司马公为人处世之道的应有之义吧?”
韩绛心神剧震!殿下此计,何其精妙!这些具体的、罪恶滔天的个案,比任何空洞的“冗费”论,更能引发司马光的怒火和执着!
这是在为即将爆发的大争论,提供最猛烈、最无可辩驳的证据!也是将宗室这个庞大群体内部最腐朽不堪的部分,赤裸裸地暴露在朝堂下,让那些试图以“维护天家体面”为名的反对派,难以再理直气壮地抱成一团!
“殿下所虑,深远如斯!”韩绛深深吸了口气,将心中震撼压下,“流言固不足信,然司马学士最重实务,若听闻此事,依其刚直性情,必倾力查证,以清视听。为公道,更为朝廷法纪!”
他已全然明白了颍王的意图——点燃司马光的礼法之火,更精准地引导其视线和怒火!
“学生唯有在此读书养晦,静观其变。”赵顼重新执起书卷,恢复了一个安静少年的模样。
翌日,当司马光结束一天的经筵讲读,从宫中回到自己那间简朴的书房,发现案头多了一卷用普通纸张草草包裹、像是街头随处能买到的“朝报”样式的东西。
他有些意外,这类东西通常不入他的书斋。他以为是哪位学生留下的书册或者礼物,随手拿起拆开。里面并非印好的文章,而是几张字迹有些潦草的纸片。
他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浏览,但目光落在第一行字上——“嘉王府侵占官田一千多亩……驱良户为佃奴……”时,他的眉头便猛地拧紧了。他坐直身体,拿起纸张凑到灯下,越看越是心惊!
那一条条记录在案的罪行,时间、地点、大概数额、人物关系(虽然关键证人、事主姓名被刻意隐去),清晰具体得让他这位向来以考据精细着称的史家都无法轻易斥之为诬告!
尤其当他看到“致七户自尽”、“私铸钱币”、“勒索安稳银”、“踏死商贩仅赔五十千”这些字眼时,司马光握住纸张的手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
司马光那张清瘦、刻板的脸庞瞬间涌上一片愤怒的红潮!贪墨侵占,强取豪夺!草菅人命!无法无天!
这哪里是“冗费”的问题?这是趴在朝廷和百姓身上吸髓食血的蛆虫!是祸国殃民、败坏纲纪的逆贼!
“荒谬!混账!混账之极!”一向以涵养自持着称的司马光,在书房中发出了压抑着盛怒的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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