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也早已不在。家里还有一个亲人,是父亲的妹妹,吴普同的姑姑,叫吴建芳。她嫁给了同村一户姓王的人家,住在村子的东头。按理说离得很近,但走动却极少。一年到头,除了过年时姑姑会带着表哥来拜个年,或者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必须碰面,平时几乎不来往。吴普同对姑姑的印象很淡薄,只记得她个子不高,说话很快,和母亲李秀云之间似乎总有一种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父亲吴建军对此也从不说什么,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在吴普同小小的心灵里,最向往的亲戚家,是姥姥家。姥姥家在出村向南三里地的另一个村子,叫小李庄。去姥姥家,是吴普同童年里仅次于过年的快乐事。
姥姥家条件比自家要好一些。这“好一些”,在吴普同最直接的感受里,就是食物的差异。在自己家,一日三餐的主食,大部分时间都是红薯面做的窝窝头。那窝窝头颜色深褐,质地粗糙,吃起来有点噎嗓子,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红薯味儿。偶尔能掺点高粱面或者小米面,就算改善生活了。白面馒头?那是只有过年过节或者家里来重要客人时才能见到的稀罕物。
而在姥姥家,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姥姥慈祥,姥爷话不多但很和气。每次吴普同跟着母亲去,姥姥总会像变戏法一样,从那个漆着红双喜字的木头柜子里,摸出些好东西来。有时是几块动物形状的饼干,又香又脆,还带着甜味儿;有时甚至能拿出一个玻璃瓶的水果罐头!黄澄澄的糖水梨,或者红艳艳的山楂。当姥姥用筷子小心翼翼地从糖水里夹出一块晶莹剔透的梨肉,或者一颗圆滚滚的山楂,放到吴普同的小碗里时,那甜滋滋、冰凉凉的味道,简直能让他幸福得晕过去。那是他在自己家从未体验过的奢侈美味。他小口小口地咬着,舍不得一下子吃完,让那甜蜜的滋味在嘴里停留得更久一些。就连装罐头的玻璃瓶子,洗干净后带回家,都能成为他装石子、弹珠的宝贝容器。
去姥姥家的路,那三里地的土路,在吴普同脚下仿佛铺满了期待。春天,路边野花星星点点,他蹦蹦跳跳;夏天,树荫浓密,他听着蝉鸣;秋天,田野一片金黄(主要是谷子、高粱成熟),他追逐着飘落的树叶;冬天,踩着积雪,咯吱作响,心里却暖融融的。母亲李秀云走在旁边,步伐也会比平时轻快些,脸上带着回娘家的松弛笑容。她会指着路边的庄稼,告诉吴普同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短短的三里路,连接着清贫的日常与短暂却真实的甜蜜。
回到自己那半亩方圆的院落,日子又回到了惯常的轨道。清晨,吴普同常常是在后院传来的各种声响中醒来的:父亲在院子里劈柴的“咔嚓”声,母亲在灶房拉风箱的“呼啦”声,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还有猪圈里那两头白猪饿得拱门、发出急切的哼唧声。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将温暖的光斑洒在土炕上。
他揉着眼睛爬起来,穿上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妹妹小梅可能还在赖床,弟弟家宝则早被母亲抱起来,在炕上咿咿呀呀地玩着。空气中飘散着红薯稀饭和咸菜的味道。
推开房门,后院的情景便映入眼帘。父亲吴建军已经把劈好的柴火整齐地码放在灶房门口。他可能正在修理农具,或者检查猪圈的围栏,动作沉稳而专注,像对待他的土地一样。母亲李秀云在灶房里忙碌着,灶膛里的火光照亮了她沾着一点灶灰的脸庞。热气从锅盖边缘和烟囱里袅袅升起,融入清晨微凉的空气中。白色的炊烟在土坯房顶上空盘旋片刻,便被风吹散,飘向远处光秃秃的树梢和湛蓝的天空。
院子的一角,可能堆放着秋天收回来的、金灿灿的谷穗,或者红艳艳的高粱穗子,像一座小小的金山。墙角倚靠着锄头、铁锨、镰刀等农具,木头把手上被父亲的手掌磨得光滑油亮。那只芦花老母鸡,正带着一群刚孵出来不久、毛茸茸的小鸡仔,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步,用爪子刨着土,寻找着草籽和小虫。前院大槐树的枝桠伸展过来,在春日里投下斑驳的绿荫,在夏日里送来阵阵蝉鸣,在秋日里飘落金黄的叶子,在冬日里只剩下遒劲的枝干,倔强地指向天空。
这半亩院子,四间土坯房,便是吴普同童年的整个世界。它简陋、清贫,带着泥土的粗糙和生活的沉重。墙是斑驳的,屋顶是灰扑扑的,食物是粗粝的。但这里也有土炕的温暖,有母亲灶台上升腾的烟火气,有父亲沉默劳作的身影,有妹妹弟弟的嬉闹,有春天槐花和榆钱的清甜,有夏天在院子里泼水纳凉的畅快,有秋天爬上屋顶看星星的静谧,有冬天围着火盆听母亲讲古的温馨。这里有亲人之间最朴素的牵绊,有生活最本真的滋味。
这里没有华丽的陈设,没有珍馐美味,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劳作、清贫中的坚韧和那份在粗粝土壤里顽强生长出来的、带着泥土芬芳的亲情与温暖。这半亩方圆的烟火,是吴普同生命的起点,是他性格里那份沉默坚韧的源头,也是他无论走多远,回望时心底最柔软、最踏实的那片故土。在这里,他学会了认识土地,感受四季,理解父母的辛劳,也懵懂地体会着人情的冷暖与亲疏。这座土坯围成的院落,像一个小小的茧,包裹着他最初的生命,孕育着他走向外面世界的渴望,也注定成为他一生回望时,最深沉、最复杂的乡愁。
喜欢凡人吴普同请大家收藏:(m.zjsw.org)凡人吴普同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