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日头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本该是一天里最暖和、最亮堂的时候,可我们家院子里,却像是被一口无形的大锅扣着,又闷又冷,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口匆匆找来的薄皮白棺停在院子中央,取代了昨夜那口被烧成灰烬的黑漆棺材。棺盖敞开着,里面铺着简陋的白色衬布。
两个胆子稍大的堂兄,正按照陈瞎子的吩咐,用浸泡了糯米的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阿婆的尸身。那水触碰到阿婆青黑色的皮肤,尤其是那些细密的白色绒毛时,竟然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像是烧红的烙铁遇水,冒起一丝丝几乎看不见的黑气。阿婆的尸体依旧保持着那种极度惊恐的蜷缩姿态,僵硬得像一块扭曲的木头,他们费了好大劲,才勉强将露在外面的脸、脖颈和手背擦拭了一遍。
每擦一下,那两个堂兄的手就抖一下,脸色白得像纸。
我爹站在一旁,腰间系着粗糙的红绳,嘴里含着的柚子叶苦涩不堪,他死死盯着棺木里的母亲,眼圈通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不敢发出一点哭声,生怕惊扰了什么。
陈瞎子拄着竹竿,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面朝棺材的方向,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又像是在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异变。
终于,擦拭完毕,几张画满朱砂符咒的黄纸,被郑重地贴在了阿婆的额头、胸口、手心、脚心。
“合棺!”陈瞎子沉声喝道。
棺盖被缓缓抬起,盖在了那蜷缩的、贴着符咒的尸身上,隔绝了所有视线。
“咚、咚、咚。”三根长长的棺材钉,被锤子重重地敲进棺盖的预定位子,声音沉闷,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尖上。
“起棺!”
我爹和三叔作为长子,一前一后,扛起了抬棺的杠子,另外两个堂兄在中间帮扶。四个人咬紧牙关,腰间的红绳绷得笔直,嘴里含着柚子叶,闷哼一声,将棺材抬离了地面。
没有鞭炮,没有唢呐,没有送葬的队伍。只有这寥寥几人,抬着一口薄棺,沉默而迅速地走出了院子,朝着村外祖坟地的方向快步走去。
陈瞎子和我,以及几个妇人留在院子里。他让我搬了个小马扎,就坐在院门正中央,面朝外,那双空洞的眼窝“望”着送葬队伍离开的方向,手里的竹竿横在膝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阳光移动的影子,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
我坐在门槛上,后背倚着门框,那冰凉手印的感觉似乎彻底消失了,但一种莫名的空虚和不安却填满了胸腔。阿婆就这样被匆匆下葬了,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张婆子为什么找上我们家?阿婆的尸体为什么会在背阴坡?这一切的谜团,像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缠绕着我,勒得我透不过气。
我看向陈瞎子,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一座石雕。我忍不住低声问:“陈爷爷,阿婆她……她以后会安生吗?”
陈瞎子沉默了片刻,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符纸镇着,阳坡地葬着,规矩守着……只要不再出岔子,应该……能慢慢化解掉那口怨气,尸身腐朽,也就没事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
就在这时——
“咣当!”
一声脆响,从灶房里传来!像是瓦罐被打碎的声音。
留在院子里的一个堂嫂吓得“啊”一声叫出来,惊恐地望向灶房方向。
陈瞎子猛地“看”向那边,厉声喝道:“慌什么!是猫!”
果然,一只野猫从灶房窗口窜了出来,飞快地逃走了。
但这一下,让本就神经紧绷的众人更加心惊肉跳。
我忽然想起昨夜陈瞎子提到张婆子怨魂盯上我们家“总有缘由”,忍不住又问道:“陈爷爷,那张婆子……她为啥偏偏找上俺家啊?俺家跟她,没啥来往啊。”
陈瞎子握着竹竿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些。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就在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沙哑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
“怨魂索债,不见得是现世的债……有时候,是祖上欠下的……阴债。”
祖上欠下的阴债?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我细想,院外远远地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是爹他们回来了!
几个人脚步飞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院子,个个脸色煞白,满头大汗,像是后面有鬼在追。一进院子,他们就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我爹更是冲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水顺着他的下巴淌湿了衣襟。
“埋……埋好了?”陈瞎子问。
“埋,埋好了!”三叔喘着粗气回答,“就按您说的,东南角阳坡,午时三刻下的土,填得严严实实!一下都没敢回头!”
“路上……没遇到啥怪事吧?”陈瞎子追问。
我爹放下水瓢,用袖子擦了把脸,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后怕:“路上……路上倒是没事。就是……就是埋完土,我们转身要走的时候,好像……好像听见身后刚垒好的坟包里,传来一声……一声像是叹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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