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实验室的空气仿佛凝固的冰,唯有机器低沉的运行声和“哨兵”偶尔移动时战术靴与地面摩擦的细微声响,证明着时间并未停滞。路岩坐在主控台前,屏幕幽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面已不见之前的苍白与涣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专注,只是那专注深处,沉淀着某种刚刚经历过剧烈地质变动后的、冷硬而清晰的地貌。
他没有再去试图破解“哨兵”的加密频道,也没有继续徒劳地寻找系统后门。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定在那些导致七号实验体崩溃的原始数据上,以及宋茜引入非线性风险缓冲算法后,模型中出现的那一丝微弱却顽强的稳定分支。
这不是他熟悉的领域。他惯常的思维模式是线性的、决定论的,如同钟表齿轮,严丝合缝,因果分明。他追求的是清晰、可控、可预测的路径。而眼前这些数据所揭示的,却是混沌、是概率、是系统在临界点附近自发涌现的、无法被简单公式描述的复杂行为。
“噪声…错误…冗余…”
这些他曾经在构建“完美”模型时,试图极力消除、视为干扰和瑕疵的东西,此刻在宋茜的算法框架下,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维持系统韧性的功能。它们不是需要被征服的敌人,而是系统得以在扰动中存活、甚至进化的内在组成部分。
路岩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台面上敲击着,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不是沿着既定的逻辑轨道,而是在一片全新的、充满未知的旷野中跋涉。他回想起自己加入那个导致失败的“优化模块”时的心理状态——一种基于现有理论“完美推演”的自信,一种对“更优解”不容置疑的追求。他将生命系统,简化为了一个可以无限逼近最优解的数学方程。
虚妄。
这个词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他所执着的“绝对理性”、“完美控制”,在生命本身那野性、混沌、充满不确定性的真实面前,是何等巨大的虚妄!
他不是神,也无法成为神。试图用僵硬的逻辑链条去捆绑生命的无限可能性,本身就是对生命最大的亵渎,也是对自己认知局限最可悲的忽视。
这一刻,路岩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那困扰他的心魔——扮演上帝的诱惑——并未消失,但它被剥去了神圣的外衣,显露出其本质:一种源于恐惧的控制欲,一种对不确定性无法容忍的、精神上的软弱。他恐惧失败,恐惧未知,所以试图用绝对的“掌控”来构筑一个虚假的安全堡垒。
而现在,堡垒坍塌了,他站在废墟上,直面着广袤而真实的、充满风险却也蕴含无限生机的世界。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宋茜。她正站在监控屏幕前,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侧影在微光中显得有些单薄,但脊背依然挺直。他看到了她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忧色,以及她眼神深处,那份即使在怀疑自身信念时也未曾完全熄灭的、对沟通与理解的坚持。
他忽然明白了宋茜一直在试图告诉他,而他却充耳不闻的东西。科学的探索需要无畏,但技术的应用必须敬畏。这敬畏,并非指向某个虚无缥缈的神只,而是对客观规律复杂性的承认,对自身认知局限的清醒,以及对可能带来的后果(无论是对个体还是对整体)的深切责任感。
破除虚妄,不是否定理性,而是让理性回归其应有的位置——作为探索的工具,而非作为僭越的权杖。
“宋茜,”路岩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力量,“我需要重新构建核心模型。”
宋茜闻声转过身,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她看到了他眼中不同以往的神采,那里面不再有偏执的火焰,也没有了崩溃后的迷茫,而是一种冷静的、开放的、准备迎接挑战的清明。
“重新构建?”她走近几步,语气带着询问。
“是的。”路岩指向屏幕上的数据,“我们之前的模型,建立在‘绝对控制’和‘消除噪声’的虚妄前提上。它或许能描绘静态的、理想化的图景,却无法应对生命动态的、非线性的本质。我们需要一个能够容纳错误、允许冗余、甚至…能够从混沌和扰动中汲取适应性力量的模型。”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代表失败的数据点:“七号实验体的崩溃,不是因为我们走错了方向,而是因为我们用了错误的地图。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绘制一幅更接近真实地形的地图——一幅承认存在未知区域、标注出风险沼泽、但也可能指引出意想不到的生机小径的地图。”
宋茜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波澜渐渐平息。路岩的话语,不再是那个孤高的、试图定义一切的科学家,而更像一个谦卑的、准备与复杂世界对话的探索者。他破除了自身最大的虚妄,也间接回应了她内心深处关于“沟通是否有效”的疑虑——当探索者自身摆正了位置,愿意承认局限,愿意倾听不同的声音(包括来自数据本身的“声音”),真正的、有建设性的对话才有可能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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