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又向前行了半里,前方的晨雾渐渐散去,巍然矗立的朱漆铜钉城门,在初升的日光下,显得愈发清晰,也愈发森严。
城墙之上,几面褪色的赤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旗角撕裂处如枯叶般卷曲,映着天边渐亮的鱼肚白,透出一股陈旧而压抑的威仪。
青石路面被露水浸润,泛着幽冷的光,车轮碾过时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仿佛整座长安仍在沉睡,唯有城门已提前苏醒,睁开了警惕的眼睛。
城门洞下,两列披甲差役面无表情,手中长戟的锋刃在晨光中泛着冷意,寒光如水银泻地,映在石砖上拉出细长的影子。
铁甲关节偶尔发出“咔”一声轻响,像是某种机械的呼吸。
他们的皮靴踏在石阶上,整齐划一,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每有行人或车马经过,都需停下,由一名小吏上前查验户籍与路引。
林昭然注意到,今日的盘查格外严苛,除了常规的“凭信”,小吏还会额外索要一张盖有官印的“品行录”。
她心里清楚,这是裴仲禹的手笔,他试图将所有可能滋生异议的寒门士子,都堵在长安城外。
她低着头,刻意弓起背,一副常年伏案而显得有些佝偻的账房仆役模样。
怀里紧紧抱着一本半旧的米行账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掌心已被粗糙的麻布封面磨得微热,指尖却仍残留着昨夜在破庙中触摸香灰时的干涩触感。
账册边缘的纸页卷曲发黄,像被火燎过一般,那是她故意做旧的痕迹。
陈砚秋为她伪造的那份雇书就压在账册最底层,上面的官印形制规整,只是印泥的颜色略显陈旧模糊,在寻常小吏眼中,反而更像用了几年的真东西。
她能感觉到那张薄纸在胸口贴身的位置微微发烫,仿佛一颗藏在皮肉下的暗火。
“停下!”
赶车的驴夫勒住缰绳,驴子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喷出两股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鼻孔翕动间还带着草料的酸腐味。
一名守门小吏走了过来,眼神锐利地在驴车和车上的人身上扫了一圈,目光在车辕上没有悬挂商家铃铛的地方顿了一下,皱起了眉头。
他鼻翼微张,嘴唇紧抿,眼角的细纹因审视而加深,像刀刻般显出几分刻薄。
商家的驴车往来,为求便利,多会挂上自家字号的铜铃,这辆车却安静得像个幽灵。
“哪家铺子的?路引和人的户籍都拿出来!”小吏的语气透着不耐烦,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连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林昭然的衣袖上。
驴夫正要从怀里掏东西,林昭然已经先一步下了车,将那本账册捧到小吏面前,同时悄悄将一小串铜钱塞了过去,声音谦卑而温顺:“官爷,小的们是西市福源米行的,给城南张大户家送些新米,这是我们东家的雇书和小的的路引。”她的指尖触到小吏粗糙的手掌,那一瞬的接触像蛇尾滑过皮肤,令她脊背微僵。
小吏掂了掂手里的铜钱,脸色稍霁,但依然没有放松警惕,伸手就要去翻那本账册。
林昭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份雇书经不起细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城内主街的方向如疾风般卷来。
蹄声清脆如裂帛,在青石板上敲出一连串金属般的回响,夹杂着马匹粗重的喘息与鞍鞯的撞击声。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一队身着礼部官服的骑从正策马疾驰,风卷起他们的袍角,尘土随之飞扬,扑在行人脸上带着土腥味。
为首那人神情倨傲,腰间的佩刀在颠簸中不断撞击马鞍,发出“铛、铛”的闷响,如同某种不祥的节拍。
正是裴仲禹的心腹幕僚。
他们似乎有紧急公务,对城门口的拥堵视若无睹,只管横冲直撞。
守门的小吏们脸色大变,哪还顾得上盘查一辆小小的驴车,慌忙呵斥着人群让开道路。
“快让开!都让开!”的喊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孩童的哭叫与驴子的嘶鸣。
刚才还一脸倨傲的小吏,此刻也顾不上林昭然,转身便去维持秩序,对着驴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赶紧过去!”
他的袖口沾了点尘土,却已无暇顾及。
驴车再次启动,缓缓驶入城门洞的阴影中。
林昭然垂着眼帘,一言不发地跟在车后,心跳渐渐平复。
她能听见自己鞋底与石砖摩擦的“沙沙”声,像细砂在耳畔低语。
城门洞内阴冷潮湿,石壁渗出的水珠滴落在肩头,凉意顺着脊背蔓延。
权臣治下,愈是严苛高压,其内部的运行便愈是蛮横无理,这种蛮横,恰恰给像她这样的人,留下了可供穿行的缝隙。
她悄然将手中的账册翻到中间一页空白处,用指尖的温度,在纸上轻轻划下一道无形的痕迹。
那纸面微温,仿佛被她的意志点燃。
这是她为自己设下的“入城记号”,无声无息,却如同一封战书,在长安城的心脏,落下了第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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