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望着溪滩上歪歪扭扭的石子字,眼底泛起潮意。
阿福的圆石子嵌进沙里,“何为对?”三个字像三枚小钉,扎得她心口发颤;小桃的尖石刻着“谁来定?”,石棱划破沙面的痕迹,倒比先生教的簪花小楷更有棱角——那棱角在阳光下投出细长的影,仿佛大地也在咬牙刻字。
“阿福,这‘对’字的横,怎么比昨天学的短?”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拨了拨那颗圆石,沙粒簌簌滚落,带着晨露微凉的触感。
阿福的脚趾在沙里蜷成小团,发辫上沾的草籽簌簌往下掉:“先生说过,字是活的,像山溪——山溪转弯,字也该转弯。”
山风卷着松针掠过林昭然耳际,针叶刮过鬓边,留下一丝清涩的绿意。
她忽然想起初到南荒时,这些孩子还只会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人”字,横平竖直得像刻在碑上;如今倒敢让“对”字的横拐个弯了。
她解下腰间的桑皮纸囊,竹扣“咔嗒”一声弹开,纸页间飘出半片干蕨——那是三个月前阿福第一次写出完整“问”字时,夹在纸里的。
枯叶轻拂过指腹,脆而微痒,带着旧日墨香与山野的干燥气息。
“小桃,去取墨板。”她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溪边的蜻蜓,翅膀振颤的嗡鸣正贴着水面掠过。
小桃的竹篮撞在溪石上,溅起一串水珠,凉意溅上林昭然的小腿,湿漉漉地贴着布裙。
她接过墨板,松烟墨的清苦混着沙粒的腥气钻进鼻尖,指尖蹭到墨块边缘,粗糙的颗粒感让她想起昨夜雨后泥土的质地。
阿福趴在她膝头看拓印,发顶的小揪揪扫过她手背,痒得她嘴角直往上翘:“先生,这字拓下来,能寄给程叔叔看吗?他说要把南荒的字刻进吏部的石板里。”
“自然要寄。”林昭然用竹片压平纸角,墨迹在桑皮纸上晕开,像春芽渗出枝头,“程叔叔见了,说不定要把‘何为对?’刻在大理寺的照壁上。”
三日后卯时,林昭然正往《童子问章》里夹干桂花——这是王婶今早送来的,说能防虫蛀,花瓣金黄,捻碎时溢出甜暖的香气——竹门忽然被拍得“咚咚”响。
她放下笔,起身拉开竹闩。
开门的是村东头的周嫂,怀里抱着五岁的小女儿巧巧,布裙下摆沾着草屑,鬓边的野花蔫得打卷,花瓣垂落时蹭过门槛,留下一抹将枯的紫红。
“林先生……”周嫂的手指绞着裙角,指节泛白,“巧巧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非问我‘为啥女子不能考秀才’。我……我答不上来。”
巧巧从母亲怀里探出头,眼睛亮得像沾了晨露的野莓,呼吸带着奶香与薄荷糖的气息:“先生,我能考秀才吗?我会背《千字文》,阿福说秀才要会背书。”
林昭然蹲下身,与巧巧平视。
小姑娘的布衫前襟沾着饭粒,是新换的,浆洗得发硬——周嫂定是天没亮就起来给女儿收拾。
她摸出怀里的素纸,笔尖在纸角点了点:“巧巧,先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好不好?‘周’字像片小房子,‘巧’字有个‘工’,像你娘绣花的针。”
巧巧的手指覆在她手背,暖乎乎的,指甲边缘有些毛刺,却坚定地跟着她一笔一划移动:“写了名字就能考秀才吗?”
“写了名字,就能问更多的问题。”林昭然将纸递过去,见周嫂的指尖在纸边轻轻摩挲,指腹的茧子蹭得纸页沙沙响,“等你能问‘为何不能’,就离‘能’不远了。”
午后蝉鸣渐起,树影斜铺在院中,热浪裹着青草蒸腾的气息扑面而来。
程知微的信鸽扑棱着落在窗台上,羽翼抖落几根细羽,飘在案头。
林昭然解下鸽腿上的竹筒,竹节里的纸卷还带着体温——定是他刚写完就塞进去的。
“大理寺今日审了桩怪事。”程知微的字迹如刀刻,“百姓因‘默立不语’被拘,主审官翻遍律条找不着由头。偏有个老书吏翻出本《仁政旧典》,说‘心诚即安’。那典我见过,百年前就束之高阁了。主审官想了半日,竟放了人。”
信末画着个简笔的书吏,正坐在檐下抚律书,旁边注着:“他说‘我不是改律,是想起还有这一条’。昭然,旧壳裂了,新芽是从老根里长出来的。”
她忽然记起去年冬夜,她曾托程知微转呈一份《南荒童问录》,其中就有孩子写的:“秀才考谁定?百姓能不能说话?”当时只当是一笑,如今看来,那薄薄几页纸,或许已在某处掀起了风浪。
黄昏时柳明漪的绣娘到了,竹篮里装着匹靛蓝色的绡。
林昭然展开一看,绡上的暗纹在暮色里忽隐忽现,凑近些,能看见极细的银丝绣着“尔俸何来?”四个字,指尖拂过,银丝硌得指腹发疼,像有细针在无声叩问。
“这是‘影问绡’。”绣娘的声音压得低,像怕惊着什么,“柳娘子说裁成官服内衬,低阶吏员穿了,更衣时就能看见胸口的字。前日有个县丞穿了,整夜没睡,第二日就开仓济贫,说‘不是我愿,是衣促我醒’。”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破帷请大家收藏:(m.zjsw.org)破帷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