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一个黄昏,阴雨绵绵,豫州侯府临时行辕外来了一个推着独轮板车的货郎。车上是些针头线脑、粗劣的胭脂水粉。货郎衣衫褴褛,满面风霜,见到守门亲卫,便咿咿呀呀地比划,是个哑巴。
他掏出一块半旧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几乎被磨平的瑞兽图案。
亲卫队长陈平眼神一凛,不动声色地检查后,低声对左右道:“带他去后院偏门,搜身,然后…引他去书房。”
书房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驱散着雨天的湿寒,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紧绷。
谢景行负手立于窗前,看着雨幕,身姿如松。云舒坐在一旁,指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香炉里的灰烬。
哑巴货郎被带入,褪去破烂外衫,露出一身虽旧却干净的棉布劲装。他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不见波澜。他对着谢景行与云舒,恭敬地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内廷侍卫礼。
无需言语,气场已变。
云舒抬手,林嬷嬷立刻奉上笔墨纸砚,置于哑巴面前的小几上。
谢景行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锁住来人,开门见山:“靖王殿下,有何指教?”
哑巴垂眸,提笔蘸墨,手腕稳定,落笔极快,字迹却工整凌厉,力透纸背:
「殿下问侯爷、郡主安。殿下愿倾尽所能,助二位涤荡朝纲,匡扶社稷。」
「殿下可动之力:宗室旧人三成,京城巡防营西、南二门值守军官,宫内眼线若干,及…遍布南北十六州之暗桩情报网。」
条件丰厚得令人心惊!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萧绝的“疯”,果然只是韬光养晦的伪装!
但接下来的字,却让谢景行的眉头骤然锁紧:
「然,国之根本,在于宗法。陛下虽受蒙蔽,然乃天下之主。吾等所求,当为‘清君侧,扶明主’。铲除奸佞等,还政于…贤明之君。」
「贤明之君」四字,被他笔尖重重一点,墨迹晕开,意味深长。
清君侧?笑死!昏君自己就是最大的侧!脑子进水才只砍手脚不砍头!
萧绝的意图清晰无比:他要借谢、云之力铲除政敌,拨乱反正,但最终,皇位必须由萧家血脉继承,大概率是他自己。他要的是政变,是拨乱反正,而非弑君篡位的滔天恶名!
谢景行面色沉凝。这条件,与他二人欲彻底掀翻这昏聩王朝的初衷,南辕北辙!他欲开口,云舒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云舒起身,走到案前,接过笔。
她没有看那哑巴,目光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唇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看透一切的弧度。
她提笔,手腕轻转,字迹清瘦风骨,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锐气:
「君侧之奸,根在君心。」
「庸主治下,何来贤臣?昏君临朝,奸佞丛生。」
「除恶务尽,方得新生。旧枝若已彻底腐朽,纵有良种,亦难发于枯木之上。」
「殿下所欲之‘新生’,是修修剪剪,静待其再度糜烂;还是…破而后立,重开新天?」
字字珠玑,句句见血!
她没有直接拒绝“清君侧”,却一针见血地指出病灶在于皇帝本身!她没有明确说要推谁上帝位,却用“重开新天”暗示了彻底的颠覆!
她把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彻底的选择,轻描淡写地摆在了对方面前。
哑巴使者看着那几行字,瞳孔骤缩,执笔的手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汗珠。这已远超殿下授意他谈判的底线!这安宁郡主,其心…何其狂也!
他下意识地看向谢景行。
谢景行面无表情,只淡淡吐出一字:“善。”
态度,不言而喻。
密室陷入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哑巴使者脸色变幻不定,内心显然经历着滔天巨浪。良久,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落笔,字迹略显潦草:
「殿下…需知二位确有雷霆之力,可涤荡乾坤。」
「情报、资源,可共享。」
「具体…具体事宜,容后再议。」
「望信守‘匡扶社稷’之约。」
最终,他还是模糊了最关键的目标,留下了回旋余地,但资源共享的通道,已然打开。
一个初步的、脆弱的、各怀心思的口头同盟,在这无声的笔墨交锋中,勉强达成。
哑巴使者收起笔墨,再次行礼,如来时一般沉默地退入阴影,消失在绵绵雨幕中。
书房内,重归寂静。
“他怕了。”云舒轻声道,语气带着一丝嘲讽,“既想摘果子,又怕脏了手,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谢景行走到她身边,目光深邃:“萧绝此人,心思深沉,绝非甘于人下者。今日妥协,只因他需要我们的刀。”
“正好。”云舒抬眼,眼中锐光一闪,“我们也需要他的眼睛和耳朵。”
合作?互相利用罢了!看谁先捅死谁!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并无盟友达成的喜悦,只有冰冷的算计和更深的警惕。
他们都清楚,这并非坦途的开始,而是更凶险博弈的序幕。脚下的路,通往的或许是龙椅,更或许是…万丈深渊。
但第一块砖,已然撬动。
京城的暗流,即将因为这遥远豫州的一场无声密谈,掀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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