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气氛直到晚膳时才略微松动。膳厅里灯火通明,食案上罗列着精致的菜肴,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隔阂。长孙皇后坐在李世民身侧,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容颜依旧美丽,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色和疲惫。玄武门的阴影,同样重重地压在这个温婉的女人心上。
李承乾安静地坐在下首,恪守着食不言的规矩。他能感觉到母亲温柔而带着疼惜的目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像春日里和煦的风,试图拂去他周身的冷意。然而,当她的视线转向坐在自己旁边、正努力用调羹对付一碗肉羹的幼子李泰时,那目光里的疼惜便化作了更深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
李泰,不过四岁,生得圆润可爱,此刻正笨拙地舀起一勺肉羹,汤汁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绣着瑞兽的前襟。他浑然不觉,兀自吃得香甜,发出满足的吧唧声。长孙皇后立刻拿起洁白的丝帕,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眼中满是宠溺:“青雀,慢些吃。”
“青雀…”李承乾咀嚼着这个亲昵的小名,舌尖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那是李世民亲自为李泰取的乳名,寓意珍爱。而他,李承乾,只是“承乾”——承继乾坤,一个沉重的符号,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储君符号。他垂下眼,默默夹起一箸面前碟中的清炒时蔬,味同嚼蜡。这具身体的记忆碎片里,属于母亲的怀抱和温言软语,遥远得如同前尘旧梦。
晚膳后,他屏退了想要跟随的内侍,独自一人走向东宫的方向。夜色如墨,吞噬了白日的喧嚣,宫灯在廊下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变形。初秋的晚风带着凉意,穿过重重殿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寂寥。
他的寝殿早已收拾出来,虽未正式迁入东宫,但已有了太子的规制。殿内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驱散了秋夜的寒凉。两个穿着浅碧色宫装的侍女垂手侍立在门内两侧,见他进来,立刻屈膝行礼,声音清脆却带着拘谨:“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李承乾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扫过。一个年纪稍长,约莫十五六岁,身姿挺拔,眉目清秀中透着一股沉静;另一个更小些,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脸颊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神里有着小鹿般的怯意,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都叫什么名字?”李承乾走到主位的坐榻前,并未立刻坐下,随意问道。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年长的侍女声音平稳:“回殿下,奴婢春桃。”
年幼的侍女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紧张:“奴…奴婢小穗。”
“春桃,小穗…”李承乾低声重复了一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坐榻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扶手。这些名字,如同这宫里的许多人一样,带着一种任人采摘、随时可弃的轻贱意味。“从今日起,你叫青梧。”他指向年长的侍女,梧桐引凤,取其坚韧高洁之意。目光转向年幼的那个,“你叫云岫。”陶渊明笔下“云无心以出岫”,盼她能有几分自在。
“青梧、云岫…”两个侍女低声念着自己的新名字,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一层的恭顺,“谢殿下赐名。”
李承乾挥挥手,示意她们退到外间侍候。殿内只剩下他一人。炭火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爆响。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清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气息,也带来了前朝方向隐约可闻的、甲胄兵刃整齐划一的碰撞声——那是宿卫的禁军在换防。
夜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清醒。他望着窗外沉沉夜色下巍峨宫阙的剪影,那里是太极宫,是权力真正的中心。朝堂之上,关陇勋贵与山东士族明争暗斗,盘根错节;北方边境,突厥的铁蹄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他摊开自己的手,小小的,掌心纹路清晰。这双手,未来要握住的是至高权柄,还是催命的枷锁?一丝近乎冷酷的明悟在他眼底沉淀下来,取代了孩童应有的懵懂。既然命运将他抛入这风暴之眼,他便只能在这荆棘丛生的权力之路上,步步为营,为自己,也为这具身体所背负的“李承乾”之名,蹚出一条生路来。窗外的甲胄碰撞声,仿佛敲响了乱世余音中,属于他征途的第一记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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