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复明的私宅书房,再次迎来了沐兮。与上次带着惊惶与试探不同,这一次,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空气里依旧弥漫着冷冽的檀香与旧书的气息,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无形的张力。
周复明早已等候在此。他今日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长衫,更衬得人身形颀长,气质清雅。
见沐兮进来,他并未起身,只从书案后抬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含着那抹惯有的、悲悯似的笑意,仿佛昨日教堂里的威胁与交换从未发生。
“兮儿来了,坐。”
他语气自然,如同招呼一位常来的熟客,指了指书案对面一张铺着软垫的黄花梨木椅。
案上已沏好两杯茶,碧绿的茶汤在白瓷盏中氤氲着热气。
沐兮依言坐下,姿态温顺,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书案。
上面果然摊开着几本厚重的德文医学典籍,并非作伪。
“劳周先生费心,还特意为我准备这些。”
沐兮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不安。
“举手之劳。”
周复明微微一笑,将其中一本推到她面前,“尤其是这一本,克劳斯教授的《神经病理学新解》,里面关于创伤后应激反应的论述颇为新颖”
“我想或许对你有益。”
他话语自然,完全切入一个关怀者的角色。
沐兮垂下眼帘,指尖轻轻拂过烫金的德文书名:“周先生懂医理?”
“略知皮毛。”
“乱世之中,多知一事,便多一分从容。”
周复明端起茶盏,轻轻吹拂茶沫,语气平淡,“便如这棋局,知其规则,洞悉人心,方能落子无悔。”
他话中有话,将话题引向了更广阔的领域。
沐兮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露出好奇:“周先生也擅弈?”
“人生如棋,无处不弈。”
周复明放下茶盏,目光透过镜片,精准地落在她脸上,“譬如沐家之事,譬如这上海滩之势,乃至近日一些……不合时宜的聚会,无非都是棋局一角。”
“有人鲁莽冒进,如飞蛾扑火;”
“有人则懂得韬光养晦,伺机而动。”
他轻轻点了一下教堂事件,却又轻巧掠过,仿佛只是随口举例。
沐兮端起茶杯,借氤氲的热气掩饰眸中神色:“那在周先生看来,何为高明的棋手?”
“高明者,非是算尽每一步,而是洞察大势,明晰利弊。”
周复明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引人入胜的磁性,“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为智;知其可为而为之,是为勇。”
“但更重要的是,知其何为最终之利,并能舍弃沿途繁花诱惑,直指靶心。”
他的话语冷静而深刻,剥离开那些虚伪的道德外衣,直指权力与生存的核心规则。
这种近乎冷酷的理性,这种对世情的透彻洞察,竟让沐兮在警惕之余,生出一种奇异的、棋逢对手的悸动。
他们本质上,或许是同一类人——都在利用规则,都在算计人心,都为了某个目标可以不惜代价。
“若这‘利’,与世间公义相悖呢?”
沐兮忍不住追问,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落下。
周复明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公义?兮儿,公义是胜利者书写的注脚。”
“弱者才整日将公义挂在嘴边,祈求怜悯。”
“强者,只信奉自己争取来的秩序。”他看着她,眼神锐利,“便如你想查清沐家真相,是想祈求敌人给予公义,还是想…”
“亲手夺回公道,建立由你定义的秩序?”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撬开了沐兮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复仇,本就不是为了祈求,而是为了掠夺和重建!
这一刻,沐兮几乎要以为他看穿了一切。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仿佛孤独行走在黑暗中的旅人,骤然遇到了另一个持灯者,尽管那灯火可能来自地狱。
她的沉默和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没有逃过周复明的眼睛。
他知道,他的话击中了靶心。这种精神层面的共鸣与诱导,远比肤浅的欲望操控更令他愉悦。
“当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温和,仿佛刚才那些冷酷的言语只是学术探讨,“这一切的前提,是需有与之匹配的智慧与力量。”
“否则,便是孩童持重剑,未伤敌,先伤己。”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她,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告诫,“所以,有些事,急不得。”
“需等待,需借力。”
他伸出手,越过书案,指尖轻轻点在那本德文书籍的某一行段落上,像是在为她讲解,指尖却若有似无地,极其缓慢地,擦过她放在书页边缘的手背。
肌肤相触,一瞬即离。
沐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那触感冰凉,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灼热感。
周复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仿佛只是无意之举。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目光重新变得深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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