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在城隍庙的老槐树上叫得人心烦意乱,
天热得发邪,空气里全是馊掉的汗味。
萃华堂裱画店的后堂里,满脸麻子的少年黄锦镛正光着膀子,手里拎着把棕刷,往一张刚托好芯的宣纸上排浆糊。
他今年十四岁,个头还没长开,但那个脑袋却出奇的大,顶着一脑门子细密的汗珠,像个刚出锅的肉包子。
“和尚啊!手脚麻利点!这可是张员外要送给李家亲戚的贺礼,那是《池州煤矿》的原始股凭证,要镶金边的!弄坏了把你那身皮剥了都赔不起!”
前面的柜台上,掌柜的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嗓子。
和尚,这是他的乳名。因为长得头大脸圆,熟悉的人就叫他和尚。
掌柜的手里正捧着一张过期几天的《申报》,眼珠子都要钻进那密密麻麻的股价表里去了。
“晓得了,师傅。”
黄麻子闷声应了一句,手底下的动作却没乱。
他瞥了一眼那张所谓的“原始股凭证”。也就是一张印着花花绿绿洋文和龙纹的厚纸片。就这么张纸,听师傅说,外头现在炒到了上百两银子。
黄麻子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他在裱画店当学徒,一个月也就是管口饭吃,最多年底掌柜的开恩,能拿两吊钱。
一百两银子,够他干几辈子的。
“瘪三才信这玩意儿能下金蛋。”
黄麻子心里嘀咕着,手里的棕刷狠狠地刮过纸背,
“什么官督商办,什么煤铁铜矿,不就是洋人发明的摊宝(赌博)么?只不过这宝局开得大,庄家坐得高罢了。”
“一群傻子叫人玩得团团转!”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声短促的惨叫和重物落地的闷响。
掌柜的吓得手一抖,报纸差点掉地上,缩着脖子往门板后面躲:“作孽啊,作孽啊!这几天十六铺那边就没消停过!和尚,快!去把门板上次一块,别让血溅进来!”
黄麻子放下棕刷,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
他没急着关门,而是眯起那双细长的、透着股子机灵劲的眼睛,顺着门缝往外瞅。
只见几个穿着短打、腰里别着斧头的汉子,正捂着脑袋狼狈逃窜。他们身上那平时耀武扬威的青色腰带,这会儿沾满了泥灰和血迹。
追他们的,不是巡捕房的,也不是道台衙门的绿营兵。
是一队穿着整齐黑色对襟短褂的年轻人。这些人手里拿着齐眉棍,动作整齐划一,不喊不叫,下手却极狠。一棍子下去,必定是敲在腿弯或者肩膀上,让人瞬间丧失战斗力,却又不至于当街打死人。
“那是……金门致公堂的人?”
黄麻子心里动了一下。
这半个月,“致公堂”这三个字,在城隍庙这一带比皇上的圣旨还响亮。
听说那个从金山回来的“独眼龙”大爷,在黄浦路1号立了新规矩。
致公堂立下的字号里,不许拐卖人口,不许勒索苦力,甚至还给手底下的混混发月钱——一个月三块鹰洋!
“三块鹰洋啊……”黄麻子摸了摸自己兜里那几个可怜巴巴的铜板,咽了口唾沫。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那个混混撕心裂肺的嚎叫。
黄麻子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他从小混迹在市井,见多了流氓打架。
那是烂泥坑里的狗咬狗,是为了抢一块骨头把对方肠子都要掏出来的丑陋。
但今天这帮人不一样。
他们身上有一种黄麻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是……秩序。
一种比官府更硬、比洋人更狠、却又透着股子体面的秩序。
“这才是混江湖啊……”
黄麻子喃喃自语,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那些帮派的老头子,整天讲什么师徒如父子,动不动就收个徒子徒孙,到了关键时刻,还不是为了几个铜板去掏大粪、拐娘们?”
“人家这叫什么?这叫规矩。有钱撑腰的规矩。”
黄麻子关上门板,挡住了外面的日头,也挡住了那股血腥气。
回到案台前,师傅还在那儿哆嗦:“吓死人了,吓死人了。听说前几天湖心亭,徐二爷手底下的红人顾三爷,被人把下巴都给扯烂了!死得惨喔…..这上海滩是要变天了,锦镛啊,你晚上可别乱跑。”
“晓得了。”黄麻子重新拿起棕刷。
他低头看着那张《池州煤矿》的股票。
他朴素的世界观里,自觉看明白了:现在的上海滩,分两层。
面子上,是这张股票。是徐润、盛宣怀、唐廷枢那些大买办,他们在茶楼里喝着龙井,动动嘴皮子,几百万两银子就转来转去。
里子上,是刚才那些齐眉棍。是黄浦路1号那个神秘的刑门大爷,是用鹰洋和洋枪喂出来的打手,是把堂堂顾三爷下巴扯烂的狠劲。是苦力为了赚钱养家,争抢地盘的腥风血雨。
“钱是胆啊,要拿来养手下。有钱就有人,有人就有钱,啧啧。”
黄麻子在心里默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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