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终于耐不住性子,从铅灰色的云层里斜斜织下,打在老驼佝偻的背上,洇开一片深色的印记。
他身后那座刚刚落成的新陵门,已在渐浓的晨雾与雨幕中模糊成一道淡墨般的剪影。
他的视线却死死钉在脚边那具无名尸首的手旁。
泥泞之中,一截碎裂的铜铃陷得不深不浅。
三片残骸呈扇形散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掰断。
老驼蹲下身,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拂去上面的泥水。
雨水冲刷下,三枚残片内侧,竟各自浮现出蛛网般极细的血丝纹路。
那纹路鲜红如活物,在冰冷的青铜上蜿蜒,勾勒出的形状,与林青竹心口那枚用命魂烙下的残铃印记,分毫不差。
一股寒意从老驼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原以为,是林青竹化门时的决绝,引动了这世间所有与“门”相关的器物共鸣。
可现在他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偶然的共鸣。
这是“门”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向外投射它终结的信号。
铃碎三声,是她最后一次以非形之体,向这人间留下痕迹。
老驼喉头滚动,一声沙哑的呢喃混在雨声里,几不可闻:“你不是被留下……你是把自己送走了。”
他懂了。
林青竹并非失败者,不是被幽都拒之门外的孤魂。
她是主动将自己的存在彻底献祭,化作了那道永恒的屏障。
这枚碎铃,是她的墓志铭,也是她的宣告。
悲伤与一种奇异的释然交织着,老驼拄着拐杖,想要转身离去。
然而,他刚一动,脚下的土地却传来一阵轻微而持续的震颤。
他惊愕地低头,只见那三枚嵌入泥土的铃片,竟像是被磁石吸引,缓缓滑动,自行拼合成一个不完整的半圆,严丝合缝地嵌入地面一道天然的裂痕之中。
刹那间,地动山摇!
一道幽蓝色的光脉自裂痕深处猛然迸发,如一条苏醒的地下蛟龙,贴着地表疯狂蔓延。
光脉所过之处,尘土飞扬,草木避退,一条虚幻而古老的道路被硬生生勾勒出来。
那条路,从山脚下的义庄起始,蜿蜒至传说中的冥河渡口,最终指向幽都门前。
这正是林青竹生前身为赶尸人,走过千百遍的路线。
“门脉回响……”老驼浑浊的双眼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
这并非什么障眼法或幻术,而是唯有守门人彻底斩断“归来之念”,将其生前所有行迹与执念完全献给这片大地时,才会引发的至高异象。
大地会铭记她的脚步,将她的路,化为镇魂结界最坚实的一部分。
他近乎虔诚地跪倒在地,将干瘦的手掌贴上那条流淌着幽蓝光芒的古道。
冰冷的能量顺着掌心涌入他体内,他看到了,或者说“感知”到了门脉的流向。
光道在抵达新陵门的位置后并未停歇,反而像一条不肯回头的河流,绕过那座崭新的石门,继续向着群山深处延伸,最终没入了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义庄。
那正是林青竹退隐前,最后栖身的居所!
一道电光在老驼脑中炸开,他猛然醒悟。
林青竹最后的意识虽已成功射入幽都,化作永固之门,但她走过的“路”本身,尚未闭合!
她是从那间义庄出发,踏上了最后的旅程。
若无人循着她的足迹,走完这最后一程,将“起点”与“终点”彻底连接,那么“门”将永远悬于“半化”之境——既不能完全镇压幽都的邪祟,也无法让她的魂魄得到真正的安息。
“疯丫头……”老驼咬紧牙关,一抹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他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将殷红的血珠重重点在自己满是皱纹的额心,以血为引,飞快地画下了一道古朴繁复的“封门印”。
印成,一股早已沉寂在他四肢百骸深处的力量被强行唤醒。
那是属于上一任“门”的门魂之力。
他很清楚,自己早已不该行走于世,更不该动用这股力量。
可眼下,普天之下,唯有曾为门者,才能代步“门之路”。
他拄着拐,一脚踏上了那条幽蓝光道。
踏上的瞬间,他整个人的身躯便肉眼可见地透明了一分,仿佛正被这条由执念与记忆铺就的古道缓缓吞噬、同化。
他没有停顿,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
每走一步,他与身后真实世界的联系就淡薄一分,身形也愈发虚幻。
行至半途,光道旁的一棵枯树下,立着个孤零零的石桩。
石桩上,竟挂着一件破旧的黑袍。
那款式,那袖口磨损的痕迹,老驼一眼就认出,正是他三十年前化门前脱下的衣裳。
岁月未曾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仿佛昨天才刚刚挂上。
他走过去,取下黑袍,披在身上。
熟悉的重量压在肩头,像是压上了三十年的光阴。
他拉起兜帽,遮住自己愈发透明的面容,继续前行。
当那座废弃义庄的轮廓出现在光道尽头时,脚下的光芒突然开始剧烈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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